方游是真的生气了。
他草草扒拉了两口,便只时不时拿两颗小灵果吃，任身边人给他盛什么汤都没有动口的意思，也不再笑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就他自己不知道,言灵师……哈哈,他竟然真的跟言灵有渊源，难怪藏书阁一本言灵的书都没有。
直到这些人针锋相对到面前,他才了悟。
方游是在某个城墙根醒来的,那时黄昏漫天,天空明艳的像一团火，晚风冰冷而湿润。他除去姓名外什么都想不起,不知道来自哪里,不知道有无家人,一个人流浪了很久。
但他清楚的察觉到了自己和旁人的不同,无论是外貌、身体还是生活习惯,而且每每接触到一些事,他都有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和直觉，并非一片茫然。
比如剑,比如蝉，比如凌元和凌楚。
凌元对他隐瞒了很多事、凌元想将他困在这里——这是方游基本的判断。而他不想被他困住，他想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和这个世界有什么样的联系。
觥筹交错，仙乐朦胧。
方游恍然间一直被一道目光锁着，道衍似笑非笑,深邃从容，像是察觉了什么。直到宴会结束，他被凌元握着手离开了大殿,仍旧觉得如芒在背。
到了寝宫，方游还是一声不吭，洗漱完后就背对凌元，坐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腰上抱上了一双手。
凌元的声音很轻：“生气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浓密的眼帘垂下，遮住了淡金的瞳光，美得妖异。
方游侧头盯着他看了会儿，又转过去：“你既然什么都不告诉我，就不要来招惹我，快滚。”
凌元轻笑一声，却没生气：“你如今倒是不怕我了。”
方游一梗：“我没怕过你。”
“真的？”
“真的。”
额头抵着额头，戴着白手套的手抚过他的耳边，随后是叹息一样的低语：“因为你知道我心悦你，想要什么都会给你。”
方游抓紧了凌元的肩带，唔了一声，推开毛茸茸的大头：“我想学言灵。”
这次凌元意外的好说话，同意了。
方游顿时眼睛一亮：“那我不要鹿闲教，要别人，从基础开始。”
“好。”凌元指尖按在少年唇上，“还有呢？”
“还想知道以前的事，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有父母吗，我的原形是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能变耳朵尾巴，我却不行？”
“我都会一一告诉你，但……”看到底下少年陡然紧张起来的神色，凌元神色不变，“一日说一日。”
方游竖起一根手指，迟疑道：“一天只讲过去一天的事？这会不会太慢了，而且你想得起那么多吗？”
“都记得。”在这三百年，他每一天都在回想，毒若鸩酒，却也甜若饴糖。
“哦，那你不能骗我，”方游点头，“我只相信你了。”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凌元，让他低低的笑了起来，很久都没有完全消下去，犹自抱着方游轻哼着龙族的小调。
方游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只是窝着窝着，尾椎忽然多了只手。他立刻抓住，一脸警惕：“你干嘛？”
凌元却淡声道：“你的尾巴天生发育不足，无法自己展开，我帮你。”
方游一愣：“真的？那我是什么种族的？”按道衍的话，他是人族，可是他对人族了解不多，莫非他真有尾巴？
“真的。”
……
方游就乖乖让他拽尾巴了，可惜一晚上过去了，都没能出现他心心念念的蓬松大尾巴，这才后知后觉不对劲。
好在在其他地方，凌元还是没骗他的，第二日就有一位成名百年的言灵师来到了王宫，态度温和，完全不嫌弃方游愚笨。
其实也不是愚笨，就是方游对这些眼花缭乱的天纹没有一点反应。但他相信必定有办法，前世他能成为言灵师，还有被他记下的那些奇怪符号，都说明了这一点。
就算没感应，也要把这些天纹都画下来——如果不是言灵差不多都消失了，他也要亲自去看看。
说到此，方游已经歪缠了凌元好几天了，想跟着去南海。
鹿闲自从被点去做那三人的徒弟，每日都在发脾气，不仅冷厉拒绝，还将道盟送来的礼物全砸了出去，连带着三个年轻人齐齐被甩出了大门。但那三人本就是族内精心派来的，忍辱负重的说教少不了，早就做好了卑微侍奉的准备，烦也要把鹿闲烦死。
“滚！三个废物也想做我徒弟，区区绝句都学不会一句，还谈禁咒！趁早把脸皮扒了重新投胎，再让天道给你们打造一副玲珑道体！”
“蠢死了，滚！”
敏流性格沉稳，全无女子虚拧之气，闻言只是提起了裙角，恭敬的伏膝退下：“师尊安歇。”
冰牙与素心早就被打趴在了殿外。
但这样的进度显然不能让道盟和神朝满意，打得半死不要紧，只要能扣到真材实料。可鹿闲若是一直如此，就完全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于是两者再次与龙族谈判，在整整七日之后，终于各退一步。
龙族允许少数道盟之人进入禁地一个时辰，然后让三个弟子留在南方海域，潜心跟随鹿闲四年。道盟则以涅槃之法、屠凤之法交换，并顶级的丹方和功法传承，以及同样接纳东海百位弟子前去西洲核心修习。
目前来看，双方都尚算满意。
他们很快便要出发前去南海，凌楚也一样，南边是她的封地，尽管比较危险，但却十分富庶。
凌楚早就想带少年去南边看看，和龙宫的海域不同，南边温暖清透，物产也丰富，好玩儿得紧。她心知凌元也不会放方游一个人在宫中，至于为什么不那么快答应，那就是情趣了。
果然，在方游许下各种凌元提的小要求之后，就美滋滋的开始收拾了。
临行前一晚，他煮了小火锅，在寝宫和凌元两人分享。
热气缭绕间，方游边吃边打量对面的人——
也不知道这条龙什么爱好，那么多食师做的灵肴他兴趣淡淡，对这个小火锅倒是很感兴趣，连汤都喝完了。吃相虽优雅，但速度并不慢。
就和他这个要求一样奇怪。
饭后两人洗漱，就又是方游最喜欢的睡前故事环节。他已经知道了他是九华仙宗弟子，还有一大堆好友，在听到凌元少年时把他赶出去的时候，方游忍不住拽了一下他的银发：“你怎么这么霸道。”
香炉氤氲，银光微凉。
方游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然听到一声铃响，凌元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束银白铃铛，三两相贴，半新不旧。
“什么？”
小腿被抬起，薄被滑下，雪白的右足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方游的足形极为漂亮，又被刻意养着，所以连脚趾都透着淡粉的颜色，仿佛生来就不曾踩过尘埃。
凌元手一绕，便将铃铛缠在了少年的脚踝上。
方游困极了，没有精神坐起来，就仍由他动作，也因此没有发现凌元的异常。他的金眸如陷入沉思一般深敛晦暗，复又浮现一丝难得的松怔，像是从某种魔障中醒了过来。
他伸手，想把铃铛撤下捏碎，但将将要碰到时，指尖却顿住了。
终于，男人还是缓慢收回了手，唇角微抿。
幻境皆梦，今世是他与方游纠缠，和旁人没有关系。纵然有前缘又如何，绝无可能将他带入泥沼，被前世所困。
……
*
第二日，队伍出发。
这次去往南海的阵仗不小，道盟、神朝几乎全员跟随，龙族除去十几位天斗长老，凌元的亲卫也调动了一半，防卫严密至极。
方游全程都没怎么下云车，在里面探头看外面风景，赤磷守在旁边见怪不怪，两人时不时还能聊上几句，气氛倒是不错。
“凌元呢？”
“主上还在议事，啧，那些道盟的人一个个烦人的要命，殿下无事别去理会他们。”
方游哦了一声，：“放心，我也见不到他们，南海好玩儿吗？你见过禁咒吗？”
赤磷道：“南海没有龙宫肃穆，楚殿下治理得犹如凡世，确实有意思。禁咒是龙族密地，属下只在五百年前见过它消失时的余威，其他时候就没机会靠近了。”
“这样，”方游仍然笑着，“那鹿闲是什么人？”
“……”赤磷轻咳一声，“鹿闲殿下，呃，他是龙族的言灵师。”
这样的回答显然有敷衍的嫌疑。
方游一路上也见过鹿闲一次，对他的态度冷淡至极，甚至当着他的面鞭挞素心，随后又无趣般将打魂鞭折成两半。
那时他们正在岸上的主城暂留，夜间一片明月清光，海风将青年的银发吹起，那双深蓝的妖瞳像冰一样剔透，却隐隐透出讥诮。
“怎么，王妃觉得心疼了？那尽可以将这三个蠢物领回去，”鹿闲平息周身妖力，唇角勾起讽笑，“只不过王妃这样仁善，将来怕是要被这三人哄得将龙族拱手相让，再沦为西洲掌上之物。”
“不过……就算落到道盟手里，你也死不了，指不定还能再做个西洲半主。”
方游对这样的恶意并不太在意，他连鹿闲是谁都不知道，对这三个目的不纯的弟子也未有太大同情。于是懒得纠缠，转身便走了，仍由跟来的亲卫拦住想抓住他的青年。
但鹿闲身份贵重，亲卫也不能伤害他，方游便还能听见他的话：
“笼中的金丝雀，对龙族毫无价值，你以为你跟来南海便能看到禁咒吗？哈哈，可笑，你若是能进去，我鹿闲便离开龙族，从此隐姓埋名再不问世！”
“可敢与我作赌？！”
方游脚步不停，犹自消失在转角。
那天凌元回来后，惩罚了所有跟着他的亲卫，为众人的失职。他这才知道凌元一直有意将他和鹿闲隔开，他们的见面不算是个意外。
……
见少年虽然笑着，眸光却越来越冷，隐隐有几分凌元的威势，赤磷不由背后一寒，只能据实相告。
因为主上早就嘱咐过，所有赤磷没有触及他们从前的矛盾，只含混了过去，单挑着讲鹿闲在龙族的来龙去脉。但方游敏感，很快就明悟了其中因果。
果然，他是天降，鹿闲是竹马。
赤磷连忙道：“殿下别多想，主上对鹿闲虽然优待，却并不是因为这方面，而是他对龙族价值颇大。就算有情分，也是自小长大的友谊，从前真的一点苗头都没有啊。”
直到遇上少年，赤磷才明白凌元并非没有感情，而是全被一人取走了。但从前主上被族内占据了大部分心神，也不是沉溺私爱之人，是以对这种暗流涌动的严重性判断失误。
赤磷在方游自尽前，也曾漫无边际的想过，如果少年没有出现，主上会不会顺理成章与鹿闲结侣，虽无情爱，也算完满。或是再收几个姬妾，为龙族留下更强大的子嗣。
而这三百年的时光告诉了他答案，绝无可能。
方游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唉，算了。”他不愿意再多说，趴在窗台发呆，赤磷见此，也只能退下，继续在半空巡视。
*
过了整整半月，队伍终于到了南海。
南海果然如赤磷所说，比龙宫温暖很多，五颜六色的鱼群欢畅的浮在浅海，像绚烂的星海，夜间游若流风，好看极了。而凌楚的宫殿修建在水上，大片大片的岛屿相连，扣成连环，处处都种了低矮的灵杉树，火红一片。
海风温柔，飞鸟栖息在檐角，偶尔会筑个巢。
宫殿上的仆从不多，但极为规矩安静，全是由青鳞调.教。他们该出现时出现，不该出现时便如影子退去，不会出现一点失礼。
方游住的小院栽了许多花，也是青鳞送来的，摇摇曳曳的一朵碰着一朵。
“喜欢？”
身后贴上一个温暖的怀抱，毛茸茸的领口正挨着他的脸颊，方游忍不住蹭了蹭，四肢都松软了。
凌元抱着他，两人静静的站在院中看夕阳。
“这几日忙了些，若是无聊，今晚带你走走。”凌元吻了吻少年的发顶，“嗯？”
方游：“你说以前在西山居，青鳞也种了一片花，和这个一样吗？”
“一样。”
“挺好看的，”方游垂下眼，“花一样，可我言灵学得不好，全部看不懂。”
凌元将人抱得更紧：“无妨。”
方游踮脚，和男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气息微乱：“那你会带我进禁地吗？我想看言灵。”
他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很安静的看着凌元，瞳仁又圆又亮，还有些动人心魄的湿润，如同恋慕。
凌元动了动喉结。
作者有话要说：大号登陆进度98%，快了快了。
我游大号回来的场面，那必须不能比天宫小，苍蝇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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