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游觉得自己变了。
他看着小孩脸上的茫然一点一点散去,变得激动而兴奋,微微敛下了双眸。
以前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现在,他总想踩一脚这滩泥水,观察事情会发展到哪个地步。如果小孩是那只扇动风暴的蝴蝶,那他亲手放飞这只蝴蝶,事后想起来一定很有趣。
对结果他没有要求,只是单纯好奇。
他的内心似乎有更隐秘的东西要涌出来,一个方游快快乐乐地穿梭在人群中间,但转头一看,却有另一个“方游”安安静静地站在草原上,抬头望着星辰,什么都不在乎。
身边的人离他越远,这种感觉越强烈。
这时候,默送给他的笛子就会发烫,让他从这样的“恍惚”中挣脱出来,但偶尔心境的忽然变化,连方游自己都难以察觉。
很微妙很微妙。
……
……
方游跟小孩讲了很多事,从始皇到蒙古,讲得稀烂,但小孩听的很认真。
“要是没有普通人,修真界就是空中楼阁,只有各人各司其职,相互成全,所有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方游胡扯,“争取凡人是有意义的,可你不能指望凡人帮你冲锋陷阵,他们太脆弱了。”
就算是神朝将士凝练出了可怕的军魂,一支就可踏平小门派,但起码军中人也摸到了修真的门槛,绝非凡界军队。
小孩也逐渐看清了太一道盟在其中的牵扯,开口就说:“如果把道盟端了,就没有那么多事了。”
这等狂妄之语,说出去大概要被笑死。不过方游觉得自己也半斤八两……他吞下最后一个饼干,拍拍手:“你以后就懂了。”
道盟虽然对他来者不善,几次三番下手要他的命,还在九洲各处点火,但方游没想过真把他整倒。一来他做不到,二来是道盟存在有其道理,这个庞然大物要是真的倒下,九洲就完了一半。
方游牵着小孩的手,走回了营地。
接下来的日子,塞提北就一直跟着阿大阿勒学防身之术。那邪族的人都很能打,他们早总结出了自己的路数,教给个娃娃也不妨事。但塞提北进步之快让阿莫耶都咂舌,观察了一下后亲自捉了小孩当沙包。
寒季很快就要来临。
那邪族知道了入冬那天也是方游成年的日子后,整个部族都被惊动了,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阿莫耶一边骂他没义气一边打猎,阿诗卓玛带着人布置,在各处都挂上了彩旗和红绸,广场也搭起了台子。流水一样的皮毛、好酒、兽肉、香料、鲜花和祭品层层堆叠在帐篷,只等成年日那天享用,小孩们载歌载舞,围着他说吉祥话,部落里顿时热闹得像菜市场一样。
方游默默接受了这样的好意,心里面很高兴。乖乖,他还没过过这么盛大的生日,这简直帅到家了!
就在他等着寒季的时候,塞提北通过阿大传话,说想要见他。
方游心想也把这个成年礼告诉小孩,邀请他一起来玩,但来到图坦部落的时候,方游却发现他们在收拾东西。有几个妇人看见他,偷偷摸了一把眼泪,行完礼后又摇着头走远了。
阿大走上前来:“大人,他们准备离开了。”
方游点头:“我知道了。”
塞提北早就等在了帐篷里,见他进来,行了个跪礼,闷声道:“我要走了。”
方游毫不意外,盘腿坐在他对面,听他的解释。
“我要带着族人穿过草原,去其他地方,”塞提北说,“寒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这个时候大部落都会暂停活动,马匪也不愿意出来,比暖季更安全。”
方游问:“为什么?”
塞提北抬起了头:“我想修仙,草原上没人可以教我。”
对方游来说可能是随心一忽悠,但对塞提北来说,他真真正正将山坡上的话放在了心里。这个梦想对少年人来说诱惑太大,就算用一生去追逐也心甘情愿。
更何况,暖季那邪族会北迁,失去庇护的图坦部落必死无疑,寒季前进固然危险,却有一线生机。方游想得则更深了一层,趁现在魔乱还未全面铺开,的确越早走越好。
而晚一天,就少一分机会,因为寒季实在是太冷了。
相当清醒的判断。
方游明白后,就无意耽误他,没有告诉小孩成年礼的事,直接拿出了一枚令牌:“这个你拿着,行经关卡的时候就不会被阻拦,甚至可以走长城传送。”
塞提北小心接过,饶是他眼界不高,也能看出这个令牌不简单。
令牌背面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正面则是凤凰古纹,就是道衍曾经送给他的太一令。方游以前确实需要这个东西,但经过无双城一事后,他看清楚了道盟的面目,自然不会再留着这个相当于定位器的道衍私印。
况且以他现在的地位,想去哪里都可以,反而是要避开道盟。
方游说:“等你入了关,就将这个令牌打包丢到道盟某个据点上,然后立刻租灵舟离开。”
“中洲九华仙宗是我师门,好是好,可中洲太远,你带着你的族人很难到达。不如先在天南洲找一个门派安顿,等凝魄后再说。”
方游将自己多年的家当分出两成给了塞提北,并让他把储物戒做成吊坠藏在内衣。除此之外,方游还画出了从此处到边境小城的大致地图,因为那邪族人不会离开,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回忆安全路线。
“储物戒里有符纸,能保一时平安,魔族轨迹难测,夜里一定要有人守着,”方游将一切交代好,摸了摸塞提北的头,“加油吧。”
图坦族人选择了在寒季前夕出发,彼时朝阳还未升起,枯草已经结了冰,天幕半是昏沉半是瑰丽,美丽的极光落满了雪山。
马儿都吃得很饱,裹着厚厚的外装,在寒风中打了个响鼻。顾虑到女人体质弱,他们还准备了马车,算得上周全。
塞提北骑在马上,他背着箭囊,腰间配着短刀,面容已经能看见少年的英气挺拔。深紫色的眼睛看着方游:“我走了。”
方游叹气:“一路顺风。”
塞提北拿出父亲留给他的匕首,赠给了方游:“这是信物,我会报答你的。”
方游把玩了一下匕首,收下了:“好,我等着。”
塞提北总算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小小年纪戾气深重,方游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不由也笑了。
他说:“去吧,有缘再见。”
太阳终于升起了,天光乍破,从万丈云层中洒下。塞提北一勒缰绳,眼眸再次沉了下来,带着族人奔驰在草原上。
他曾在这里获得幸福,获得族人,也曾受尽屈辱,犹如丧家之犬。而现在他是即将展翅的雄鹰,用血洗出了利爪。谁都不会想到,仅仅三百年,这个男孩就真的在北境掀起了燎原之火,塞提北王的名字传遍草原,成了在孔雀神朝旁酣睡的猛虎。
而这一切,仅仅源于一场露水般短暂的相遇。
*
寒季来了。
但今天是一个罕见的暖阳天,暴风雪还未酝酿成功,只有雾一样的寒气弥漫在草原。到了正午的时候,天光成了淡淡的粉,云层流水一样匆匆卷去,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阿莫耶赞叹:“好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天了。”
阿大挠挠头:“是啊。”
阿莫耶看到他就想起早上的事,这么重要的日子,方游竟然去送别人了,幸好她发现得早,立马就把人抓回了帐篷换礼服。
他不知道,这场祭礼不止是庆祝他成年,更是正式向全族昭告,以确定他的地位。
终于,阿莫耶在等得快要忍不住进去看看的时候,号角吹开了——
提着花篮的孩童从两边走出,她们唱着稚嫩的童谣,将花瓣洒在铺红的地毯上。围观的族人全都安静下来,半跪垂首,双手虔诚地在胸前交叉。
首先出来的是祭司。
族长搀扶着她,慢慢走上了高台。
但人群仍未起来。
……
风渐渐大了,极致的安静中,阿莫耶恍惚间听到了古铃声。她朝帐篷那边看去,阿诗卓玛掀起了帘子,露出一个人的影子。
他走了出来,脚踝上系着铃铛,没有穿鞋。
作者有话要说:成年了,发来贺电=v=
凌元赶得回来咩/凌元赶不回来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