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灯火映亮漆黑的甬道,投下两个修长影子。
因为长时间未曾打开，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霉味。轰隆的水声掩盖了一切动静，站在这里，仿佛站在了世界角落,与人世只有一线之隔,却再也走不回去。
“我不能再往前。”雪莱道。
方游举着烛火,看着更深的黑暗：“好。”
他原本以为无双城“建立在言灵上”是个比喻,却没想到竟然是字面意思。正如他之前所见，城内交错的河流在城主府融为大湖,再改组河道，不仅是为了掩藏入口,更是凭借源源不断的动力将密道往下推。
而江口的泥沙沉积,在这千万年间悄无声息将城池抬高,便逐渐隔绝了这片地下水域。
雪莱目光缥缈：“祖父活着时曾告诉我，九洲的言灵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消退,越是强大，速度越快。无双城支撑了很久，但在五十年前,布下的结界也再未捕捉到一丝波动。”
言灵彻底消失了。
方游十分平静：“但你现在仍无法靠近。”
清灵山之所以极度排外，是因为山顶那道禁咒的性质,其他地方的言灵虽然各有法则，但绝不至于如此禁忌。
雪莱没法走到下面,只说明两件事：第一,这道防御咒有排除异己的性质；第二,底下还残留着力量。
这是方游的直觉，言灵即使在时光摧残下消失，也终归会留下点东西,尤其是承载它的地方，残存的痕迹只会更多。
雪莱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深深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打算怎么做？”
毫无妖力、弱不禁风、寿命极短、与强者暧昧不清，许多人都被少年的外表所迷惑，下意识轻视他的所作所为。雪莱也是如此，直到现在，才恍惚升起警惕感。
方游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走入了黑暗中。
*
顺着狭长甬道往下，很长一段时间后，方游终于来到了尽头。
空气变得极为湿润，水气充盈，黄泉瀑布从天而降，坠入底下深不见底的裂缝中。方游站在通道口，罡风从底下冲起，却被结界所困，尽管威势骇人，但伤不到他。
他朝深渊放了个言灵，金乌爆开，却很快如同被黑洞吸走一般消失，下不到底。方游轻轻抽气，假如这个世界有地狱的话，说的大概就是这种地方。
从这下去，他要是爬不起来，也没人能救他。
方游手心发汗，发梢落在眼睛前，微微浮动。预想好无数种情况后，他屏住呼吸，从高台一跃而下——
水声震天！
剧烈的罡风席卷而来，尽管有言灵保护，方游还是被划得鲜血淋漓，上等法袍到这里犹如凡布，灵气的消解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
“啊啊啊啊！”
没有人类能在失重的情况下说出清晰的话来，方游心跳快到几乎崩裂，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睛，手脚胡乱抓着四方，用尽全力才把自己蜷缩起来。
死亡面前，所有的设想全成了泡影。
风和眼泪混在一起，或许是恐惧到了极致，方游空白的大脑忽然闪过很多东西，怪诞而又疯狂。一会儿是云端，一会儿是城池，虫子和蛇影缠绕着他，金色的树梢上站着赤白的脚，无数举着权杖的人狂乱欢呼。
破碎的空间和时间中，他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次坠落。
更盛大，更惨烈。
……
方游猛然睁开眼睛，大喊出声，挤尽了肺里的所有空气，才终于在砸到地上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生死一瞬。
全身都被汗浸湿，方游肌肉抽搐，几度爬不起来，缓了很久才勉强撑起身体，抬头打量四周。
他被困在了一个夹缝之中，刚才没被石壁撞成肉泥是他的幸运，在这里已经听不见水声，或者说，这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方游黑发凌散，衣服也碎成了布条，苍白的脸上全是血。他扶着墙壁，咬牙往前走，希望能尽快找到铭刻言灵的墙壁或者石碑。
但他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
方游后知后觉，这里不是崖底，而是秘境，因为他的储物戒被锁了，取不出任何东西。他有点茫然，如果他掉错地方就搞笑了，再糟糕点，言灵真的已经彻底消失，连渣都不剩。
这里好黑。
因为太久太久未曾有人到访，一切都是死亡的宁静，生命在这里是渺小的闯入者，惊不起一点波澜。
……
……
方游鞋子丢了，脚踩在锋利的石头上，血肉模糊。
钻心的疼痛牵扯着神经，他一边自己跟自己说话，一边朝前走。
他不知道外界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这里过去了多久，能走到这里，全靠心里那点微弱的意志。他想活着，想游历九洲，想给凌元凌楚做吃的，想给师姐顺毛。
嘴里不期然尝到了淡淡的咸味，方游摸了摸自己的脸，触到了一片湿润。
他往上看，就像一只想跳出水井的青蛙，只要盯得够久，就能看到井口和蓝蓝的天空。
“咕咕。”
辟谷丹药效过去，肚中一阵饥饿感，方游倒了倒怀里的瓷瓶，却再也倒不出一粒丹药了。他呆呆地站了会儿，终于还是站不住，慢慢滑到了地上，抱着膝盖。
从前在星阁的时候，他刚被凌元赶出来，半夜一个人缩在学宫里自闭，原本以为这就是人生最惨了，没想到还能有更惨。饿死还是发疯死？这是一个问题。
方游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强行压下要命的恐惧。
下来之前，他就明白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无双城言灵没了大可以去别处，犯不着用命去赌一个猜想。但他纠结了很久，还是找上了雪莱。
因为他觉着……回程时看到的那些普通人，好像过得比他还要惨。如果城破了，会有很多哭声吧，也再看不到热闹的庆典了，他还想玩打地鼠，还想看相思树。
算了，方游心说，大不了下辈子小心点。
他被自己想的梗逗笑了，缩了缩脚，蜷成了一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就越来越冷，他搓手取暖却还是冻得发颤，坐下来后就更晕了。
但方游意识不到危险，他只觉得，在某一刻，身体深处忽然升起了暖暖的感觉，肚子也不饿了，懒洋洋的困意潮水一样抚平了伤口。
好舒服，好舒服。
*
清晨
雪莱刚从湖底甬道出来，便看到自己的女儿带着一堆人在急忙忙找他。思量片刻，雪莱没有直接走出，而是绕开湖泊到后院，这才现身。
“城主！城主在这里！”
雪潇潇收到信号连忙赶到，扑到雪莱怀里，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欣喜：“父亲！父亲！无双城有救了！”
雪莱也有些愣：“龙族回心转意了？”
“不，不是，”雪潇潇激动道，“是道衍师兄来了，太一道盟来了！”
雪莱赶到客室时，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的大臣。他们之前回到家中，还未开始唉声叹气就听闻如此喜讯，立马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无双城此前与道盟关系说不上好，甚至十分冷淡，没想到寄出求援信后道盟竟来得如此迅速，甚至还派出了他们的少盟主！需知道衍不同凌元，向来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除非必要，绝不涉及险境。
尤其是他培养出自己的势力后，就更少亲力亲为了。
红袖守在门前，没让任何人进去，见雪莱到了才侧身让过，随后对无双城众人道：“道盟与城主有要事商谈，还请诸位避退。”
其余人虽然不想，但也只能退去，若是惹怒了救命稻草，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雪潇潇却拉住了红袖衣角，脸色泛红：“还请姐姐替我多谢道衍师兄，若是无双城得以解困，潇潇以后定然替师兄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她已经看清了，凌元被方游迷住了头脑，已经不可能和她联姻，但道衍比凌元还要优秀，如果她能争取到一席之地……雪潇潇不由呼吸急促，这样，无双城虽然失去了言灵，但有道盟庇护也绝差不到哪里去。
甚至，父亲这次也不必受到惩罚。道盟与仙宗颇有不合她是知道的，仙宗要罚，道盟说不定就要保。
红袖敛下眼底的讥讽，假笑道：“师妹放心，我必然会转告的，现在还请师妹离开吧。”
雪潇潇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里面，这才匆匆离开了。
红袖心里冷笑，蠢货一个，竟会以为主上是发了善心的烂好人，还想自荐枕席……呵。
与兴高采烈的其他人不同，雪莱也是深知道盟行事作风，因此在看到室内优雅品茶的年轻人时，眉头不松反皱。再看到道衍身边的黑袍老者，瞳孔便不自觉一缩。
天斗后期，半步道尊！
“在下道衍，首次得见无双城城主，不胜荣幸，”道衍唇角一弯，“听闻无双城乃是东南最繁华之城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雪莱脸色发青，这句话放在平常是赞誉，放在此时却是讽刺。
道衍：“城主不要误会，只是在下素日仰慕无双城，才脱口而出赞词罢了。换句话说，是城主将无双城治理得太好了，才会让魔族也想据为己有。”
雪莱冷哼一声：“少盟主有话请直说，我还有事要忙，龙族的殿下也在等着商议守城之事。”
道衍折扇轻敲，似笑非笑：“龙族么……他们应该并不打算过多插手吧，城主，你我心知肚明，现在能救无双城的，只有我太一道盟。”
雪莱沉默不语。
道衍继续说道：“龙族困于东海，道盟并不，西洲乃是道法起源之地，魔族轻易不敢进犯，因此道盟的势力大多投送去了其他洲以作支援，自然不会对无双城坐视不理。”
雪莱：“那道盟需要什么报酬？只要能接无双城之危，愿以倾城之力奉送。”
道衍抿茶，缓缓道：“只要城主愿事后将无双城让出，让我道盟之人接任，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雪莱闻言气血上涌，面色狰狞：“你要夺走我苦心经营的无双城？插上你太一道盟的钉子？！”
无双城在东南是最重要的枢纽，太一道盟要是得了无双城，与散漫的据点不同，顷刻便可对中洲示威监视，煽风点火也是一把好手。
道衍却是笑了：“不然，城主想看着身后百万子民一朝沦为魔族口粮，万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雪莱被掐中了死穴，言灵消失已经众所周知，他能因为一丝希望把方游送进密道，对道盟的帮助，也并非不动心……只要人还在，总归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道衍不动声色，终于抛出了最大的诱饵：“城主若是答应，我身后的尊者明日便可出战。除此之外，我重明一族的道尊，也会在一日之内亲临。”
室内陡然一静。
但出乎道衍和身后老者的意料，雪莱不仅没有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反而慢慢坐下，脸上原本痛苦挣扎的神色也消失了。
“你们……要出动道尊？”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道衍の心思：
A：救无双城
B：要无双城
C：救方游
D：要方游
E：其他
嘤嘤嘤，小天使们早上好鸭QWQ，三点了我终于写完了。
很快进入高.潮，大家期待的都会有！帅气游游在线开挂，让道衍出来溜溜，是看看谁救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