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口大白牙,把方游震住了。
他吸了口气，猛喝一碗肉汤，才终于平复了心情。
而那边，默吃完后又戴上了围巾,继续搅他的汤。这次方游没有阻拦了,他看着小孩光洁柔嫩的眉眼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想了想刚才的话：“你是混血？”
方游前世的世界娱乐文化发达,半妖的梗早就人尽皆知，但真正看到这样一个混血儿还是觉得惊讶,尤其是小孩另一半血还是妖族的死敌。
怎么会这样呢？藏书阁从没有这样的记录，虽然魔族繁衍方式至今是个谜,尤其是先天的来历,但可以确定妖魔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其生殖隔离程度可以从喜马拉雅拉到太平洋。
不可思议。
默嗯了一声，就再没有说话了。
晚上睡觉时又有了问题,床只有一张，人却有两个。方游自认成年不能跟小孩抢床铺，尤其是在知道这几天默都是窝在床边睡后,更加不好意思，忍着头疼从储物戒掏出几床被子打地铺,还给小孩多铺了一层。
默虽然不需要，他雪地打滚都不会冷,但也没有拒绝。
两人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天刚明,默就起身干活了,他虽然独居森林，但一直活得像个普通人。鸡舍里养了只老母鸡，隔三差五就会下个蛋,默把它们攒起来，可以到镇上换些米。除此之外，他还会做一些藤筐，小木雕，足够生活所需。
方游推开门时，最常看到的就是小孩坐在木桩上，沉默地雕小东西。那只意外飞来的鸟儿停在他的手上，亲昵地蹭蹭。
这时默脸上就会出现一种柔软的神色，眼睫在脸颊垂下淡淡的阴影，如同远山的熹光。
冬天来后，万物凋零。
默还能采到果子，甚至每天的一束花也没有断，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寻到的。村里的小孩时常上来抢他的甜果吃，还想卷走房子里的干草和柴火，都被方游抓着后脖子丢了出去。
上梁不正下梁歪，年纪轻轻就做小偷，路走窄了啊。但其他村民倒是没再来找茬，或许是顾忌他的身份，毕竟仙门子弟这个名号，还是有点分量的。
五日后，方游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决定去最近的城池搭灵舟。
他留下了一大堆灵石吃食在桌上，还有不少布匹被褥。
说起这个，方游在小孩衣柜里发现了不少叠放整齐的旧衣服，材料比他现穿的好很多，只是都小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装玩具的匣子。由此窥见他从前应该过得不错，说不定还曾有父母。
默看着堆成小山的东西，轻声问：“你要走了吗。”
方游点头：“有急事处理，我会再回来的。谢谢你救了我啊，我们现在也算是朋友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他豪气万丈，却没想到小孩沉默片刻，缓缓道：“你会死的。”
方游一愣：“什么意思？”
默闭上眼睛，像是在感受什么，然后确定道：“方圆千里，都有“它们”的气息，它们很疯，在捕杀猎物。你出去，会被发现。去不了，城池。”
方游后背一冷：“你说的是魔族？你怎么知道。”
默皱了皱眉，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用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我可以、听到他们，他们是同类，我知道。”
方游不敢置信，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应该离无双城很远——因为默曾经说这里离海很近，那起码也是中洲边缘了！东南的形势竟然已经严峻到这种地步，连沿海都如此激烈？
“那在这里迟早也会被发现，”方游冷静下来，“还不如拼一把，要是能到城里搭上云舟，就安全了。”
默：“城很远。”
“多远？”
“步行半月。”
“……”方游深呼吸一口气，按住了小孩肩膀，“你这个能力靠谱吗？是真的？如果外面魔族真的那么多，他们早该踏平东南了。”
默点了点头，又抛出一个惊天大雷：“他们、躲在水里。”
藏在水里……电光火石，方游心里一阵恶寒。东南水域何等发达，如果以水系做了魔境结点，在其下藏匿魔族，再加上那些消失的尸体——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雪莱不上报，是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局势。
一边只是平民失踪，另一边却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秘密，无双城该怎么选一目了然。
然而魔族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悄然将触手伸到了东南。方游面色难看，他忽然想通了，庆典那一次正是魔族的试探，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再无顾忌。
默：“浮云山很安全。”
方游：“为什么。”
默却垂下了眼睛，不愿意解释，只是重复道：“这里很安全。”
方游默然，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小孩，但他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万一被魔族抓走，等待他的只有两个结局：凉透，或者被抓去当人质。
他只能按捺住焦躁，留在了浮玉山。
没有办法。
*
浮云山第七日
深夜
如往常一样的宁静，肥啾趴在架子上打盹。天空月牙隐没乌云，森林间没有一丝光，雾气浓重不散。
方游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声响，像是木门的嘎吱声，因为原本就睡不安宁，所以他不由自主睁开了一条缝。
有谁轻轻合上了门。
方游完全清醒了，但他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等过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点亮油灯，果然看见床上已经没有了人。都这么晚了，小孩一个人出去做什么？
方游微微眯起眼，轻念了一个敛息术，也跟着出去了。
默的身影早已消失，方游自己在森林里游荡，神经紧绷，时刻留意着四面响动。放在以前，他不会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胆子，但此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快要走下了山。
月黑云隐，方游忽然听见了一阵沙沙声。
很轻，但绝不是风声，更像是衣服的摩擦声。
方游屏住呼吸，脚步更轻缓了，一点点接近某个地方。越来越近……他鼻尖一动，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混合着肉末和骨骼的骚味，迎风飘来催得他几欲呕吐。
草丛晃动，那东西发现了他——
“直须日观三更后，首送金乌上碧空！”
金光万丈，洒落森林，也照亮了正在啃食的小孩。紫黑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滩，他的利嘴咬断了一个妖族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犹如野兽。
见到方游，他稍微松了口，刚想说什么，山下却突然亮起了火把！
一群村民冲了上来，他们像是埋伏已久，早盯准了这里，迅速把方游和默围了起来。其中一个汉子看见地上躺着的几个妖族，哀恸出声：“阿花！”
他想跑过去，却被周围人拦住了，只能目光仇视地朝默咆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阿花的尸体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汉子又指向方游：“还有你！说什么仙门弟子，却和魔道同流合污，不仅不救人，还包庇他！你算什么——算什么仙家！”
旁边的村民也激动起来，原本看见尸体惨状的几分惧意消退，一个个咬牙切齿地挥舞着利器要杀，那汉子更是仰天长啸几声，拿着大斧第一个朝默劈了过去。
默随意吐出一口血，仍然蹲在原地，没有动。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灵剑挡在了小孩跟前，发出金石碰撞之音。
汉子双目充血：“你到底要做什么！再多管闲事，我连你一块砍！”
方游虎口发麻，他的力量和这些妖族比还是弱了，刚才那下差点把手腕折了。但他不动声色，只指着那几具尸体问：“你看不出什么异样吗？”
汉子看着被大卸几块的心上人，更愤怒了。
方游却慢慢走近尸体，对碎肉骨骼熟视无睹，也仿佛没看到眼瞳血红的半魔一样，抱了一个还算完整的尸身就放在了远一点的地方：“你们不是可以看到魔气吗？过来，自己看看，这还是你们的亲人吗？”
方游自己虽然看不见魔气，但他可以猜到，这些尸体估计是之前失踪的人，在这半夜从河里爬了起来。
村民围了过来，他们都曾或多或少在仙府待过一段时间，妖力虽然微薄，但的确能看出一点东西。
“咦？”
“这……为何从里面会散发出魔气？”
“阿花不可能是魔族！”
方游冷静道：“你的恋人当然不可能是魔族，她是被人做成魔族的，变成这样行尸走肉的怪物。”
汉子颤抖地抱住了阿花的一部分，痛哭流涕：“是谁……是谁！”
“魔族，”方游回答，“近来东南失踪案频发，宗门派我来探查，现已有了些眉目。这一切都和默无关，是纯种的魔族做的，不仅如此，他还在夜里替你们扫荡了游尸，这就是你之前看到他满嘴是血的原因。”
方游点到即止，不打算透露太多，这样已经足够解开误会。
四下无声，不少村民都冷静下来。村长长叹道：“竟是如此，不知仙长师承何处，可否透个底？也叫吾等放心。”
方游却拿出一块手帕，走到小孩身边，替他擦干净了脸上的鲜血，包括下脸那极为恐怖的肉和牙。
默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虽然眼睛还是红色的，但很乖。
方游叹气，拿出小孩落到床上没带出来的围巾，帮他一层一层围上：“回家吧。”然后一用力，就托着屁股把默抱了起来。
村民们没有阻拦，不仅是因为那微不可见的愧疚，更是因为方游从储物戒掏出的、披在默身上的道袍——
上面是九华仙宗的标致。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鸭=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