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黑袍乱发,十分年轻,腰间长鞭斜斜胯着,嘴里还叼了根草。
“哟。”
他自然不是宗主,但他腰间挂着的令牌,却让叶息眯起了眼。来人大步进门,同时取下信物随手一扔给阁主:“宗主有令,外宗暂时由诸法刑地接管。”
不同于外宗星阁包揽一切,内宗共有三阁一地,这“一地”便是诸法刑地,别称法阁。法阁镇守诛仙渊,地位超然,阁主与十二位殿主执掌全宗杀伐,更是宗门核心力量,非大事不得惊扰。
而这股势力一旦出场,也代表了宗主的意志。
这个年轻人便是法阁的大弟子,未来的掌权人。
——名曰祝情。
祝情鼻梁上架了个奇怪物件,遮住了隐带血光的双眸:“哪位是叶息叶长老?”
叶息站起:“是在下。”
祝情点头,身后着黑衣面具的手下便上去扣住了人,用捆仙绳绑了个结实。
叶息没有反抗,只是问道:“为何?”
祝情:“叶长老向外传递我宗门机密,阁主命我将你关去刑地听候发落。”
叶息气笑了:“在下不过告知道盟方游偷学我西洲秘术,这也算是机密?”
“并非这个。”
“那你可说说,是何机密?”
祝情嗤笑:“既然是机密,又怎能当众说出。”
叶息被自己说出的话堵住,一时间脸色发青:“原来这就是九华的待客之道。”
祝情不在意的点头,掏了掏耳朵:“是啊。”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几个擅自闯入中洲的客人,仙宗也好好招待了一番,叶长老不用担心。”
叶息终于撕开了伪装,目光阴沉:“九华仙宗,当真是要站队了吗。”
“叶长老——”祝情打断他,“烦请您抬头看看九华宗训,我仙宗立场,从未变过。”
叶息被带走后殿内气氛变得随意了许多,玄长老看了又看,最后狐疑问道:“祝小子,我们宗训是?”
祝情耸肩:“胡扯的,哪有这种东西。”
“……”玄长老。
阁主倒是对他鼻梁上两片薄薄的“黑色宝石”有些兴趣,他这种年纪,竟也没见过如此古怪之物。不由好奇:“你这是什么东西?”
“大陆边缘仙山上淘到的,许是异界之物,”祝情道。有了这玩意儿他就再没用过之前缚眼的白绫,现在正是新鲜时候,哪能引起这老怪注意,于是转移话题,“那个少年呢?我要见见。”
阁主:“在星阁塔顶,你自己去吧。”
祝情便告辞离去,在看过方游后深思一番,吩咐属下去了一趟南苑。
*
敖冕已经被单独关押了一天,被人带去密室的时面上却丝毫不见疲惫。
恰好律秋刚从密室出来,见到敖冕眼神一凝似乎想要暗示什么,却被旁边黑衣面具人一推肩膀,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敖冕独自进了密室,里面极暗,只有一只蜡烛点在案前。一个黑袍男子正歪坐在椅上看着什么,兴致勃勃,敖冕见他手上拿着的本子,下意识瞳孔紧缩。
那是方游的笔记本。
但敖冕很快就平静下来,在很早以前他就劝说方游用妖语书写,而且每一本都借走确认过,不会出现半点痕迹。有痕迹的那些……也早就被敖冕烧毁。
祝情放下本子,懒懒道:“叫什么名字?”
“敖冕。”
“几岁了?”
“二百二十一。”
“看过这些本子吗?”
“没有。”
“为何,你和方游不是朋友吗,他不给你看?”
“我与他并不相熟。”
祝情摸着下巴笑道:“你果然知道这是方游的物件。”
敖冕:“……”
祝情:“小朋友还是有得练啊。行了,你可以走了。”
敖冕正要退出,却又听到密室中人幽幽叹气,不由顿住了脚步。
“小蛟龙,你记住,有些东西最好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不要过多注意,也不要深入其中。否则,你,还有你的蛟龙一族都将有灭顶之灾,这是我的忠告。”
敖冕没有回头:“弟子谨记。”
祝情目送他离开,红眸闪烁,最终还是熄了下死手的心。罢了,看在是同族的面子上,就留这个小子一条命。宗主其实并不在乎太一道盟是否知晓那个少年的秘密,因为道盟就算发觉,也只会拼命掩盖抹杀,但其它臭鱼烂虾就没有这个资格了。
正好趁此机会,将其他势力埋下的钉子连根拔起。
……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四苑弟子被禁足难免紧张,被关押的新人更是惶恐,外宗完全被诸法刑地接管,就连长老都无权干涉。血腥味于桃林中弥久不散,黑夜中总有断续惊叫,凄厉可怖至极。
午夜,甚至有人目睹不少黑衣人结队而起,朝宗外飞去。
但在这种时候,西山居却打开了大门。
凌楚带着怀里的龙子直行星阁,星阁阁主早已等候多时。凌楚没有进去,只让凌元与阁主面对面谈了一夜,他虽极虚弱,却还是化成了人形。
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至此开始——
凌元闭关。
*
方游想起了自己刚死的时候。
飞机在空中疯狂摆动,最后砸进漆黑的海中。不少人死在了下坠的过程,方游却平静地坐在位置上,双手放在大腿,看着窗外颠倒的世界。
他当然害怕,可是除了害怕,也没有别的什么。
如果有人能在这时候陪他说说话就好了,可惜也没有,刚才还在疯狂尖叫的那些脸庞此时都抽搐着贴在了一边,仿佛沉睡的孩子。他看着他们,微微有些怜悯,有一刻甚至想摸摸他们的头。
封闭而窒息的空间,在最后的倒转中迎来绚烂的刹那……
烟花一般。
脊椎在瞬间断裂,他没有痛苦,只感觉自己被深深的海水包裹。
之前的人生便与他毫无关系了。
传闻庄周梦蝶,不知道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方游脑中片段纷杂,一会儿是刚入门时的不安,被螟颜踩在脚下的屈辱;一会儿又是绝境面对魔族的恐惧,踩在生死线上的茫然。
温暖与保护固然有,但他始终如同惊弓之鸟,不知道明天应该去哪里。
好累啊,好想睡觉。
……
……
少年睁开了眼睛,呆滞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打量四周。
他似乎在很高的地方,窗外云天触手可及,还能看见凛冬支起的结界薄膜,过滤过的阳光洒在地板,呈现出灿烂的金色。
方游下床,穿好鞋袜,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铺开的路,用上等灵玉打造,表面闪烁着细碎流沙。两边没有围栏,尽头有人坐着,似乎正在等他。于是方游也慢慢走了过去,停在那人背后。
裹在黑袍下的人开口了:“坐。”
方游就坐在了另一边,双脚悬空,仿佛踩着云。两人中间摆了个茶盘,有一杯正对着他,方游经得同意后便也捧了一杯茶慢慢喝起来,垂眸看着云下外宗疆域。
很美,也很小,向外便是茫茫山林,好多飞鸟低低盘旋,连成一片。
这里应该是星阁吧……方游心里很平静。他有之前的一切记忆,也很清楚残杀同门的下场,但他没办法解释,也不想解释。或者说,他应该承认这就是他做的。
方游轻声说:“您是来处罚我的吗。”
旁边的人却是问:“孩子,杀人的那一刻,你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方游发着呆,许久才摇了摇头。
黑袍人又说:“那你还会这样做吗?”
方游想了想,诚实道:“我不知道诶。”
如果是其他人大概会以为他在找茬,可黑袍人只是淡淡笑了笑:“那就不再想了罢,该怎么样便怎么样,一切随缘。”
“您是阁主吗?”
“是。”
“哦,”方游点点头,“我可以问您一些事吗?”
“问。”
方游看着他:“人类真的存在过吗?”
阁主说:“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
方游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只是眼睛里有些湿,过很久才眨了一下。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下意识避免去想从前的事,天天规划以后要做什么,吃什么,明天天气怎么样,可是现在,他终于装不下去了。
心里就像破了个大洞,稀稀疏疏地透风。
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快乐了。
“方游,”阁主突然道,“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愿意接受吗?”
“您说吧。”
“清灵山是外宗禁地,其实并不因为它是言灵落地之所,而是因为在它的山顶,有一件东西。这件宝物九洲已经遗失了近百万年,甚至久远到只有很少人才记得它,如果你能登上清灵山顶将它取回,那你之前所做一切一笔勾销,内宗也会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方游微微睁大了眼睛:“是什么东西?”
阁主:“是一把钥匙。”
“钥匙?”方游一怔,“为什么是我,其他人不可以吗?”
阁主笑道:“只能是你。”
方游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马上答应。
阁主又给他续了一杯茶:“只要你能进入内宗,你就有机会游历九洲大陆,其他地方的上古遗迹也有不少,到时你便可以一一验证自己的猜测。关于人族,关于你,这不好吗?”
方游:“您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阁主看上去却并不在意,只是说:“不管是什么,但总让你困惑,你想解开这个困惑吗?”
良久,身边坐着的少年终于点头:
“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