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我了不得

方游回来后,被抓着盘问了整整一天。

从山洞被堵,到进入魔境,再到逃出生天、西山居养伤……方游到后来干脆拿了一碟瓜子,一边磕一边讲,如意听得津津有味,跟着方游一惊一乍。

兔妖感叹:“活着真好。”

方游也叹气:“是啊。”

“不过其实,我们已经很幸运了,”如意顿了顿,“小师弟你知道吗,整个九洲现在都不太好,这百年死了好多人。”

中洲群龙无首,分裂数块,不少地方的大城主与门派勾结,权势甚至盖过国主;天北洲天灾不断,许多部落的人都沦为了奴隶,寒季就是人间地狱;天南洲孔雀神朝独当一面,还算得上安稳,但其野心勃勃不断扩大版图,在九洲四处点火。

西洲和魔族你死我活,原本的世外之所也变了味。

东海虽然依旧繁盛,但魔域攻势之下,龙族王脉死了不少,只剩下几位老祖还在勉力支撑。

上云洲和下云洲就没好过,不提也罢。

方游才知道外面局势这么糟糕,和如意一块丧了起来,两人长吁短叹,熊七哈哈笑着端上了菜盘:“管他日如何,不如今日享受!”

美食当前,如意把脸埋进盘子,哪里还记得什么东西南北洲。

听说方游回来,敖冕和律秋也闻讯来探望,不过没多呆就走了。倒是叶理走的时候不情不愿的,似乎想说什么。

回到学宫的日子风平浪静。

方游却觉得哪里不对。

他隐隐约约觉得其他弟子看他的眼神变了,具体表现为:没人跟他说话,而他走到哪儿那里的人就一哄而散,散了就算了,还要悄悄打量他。

就像现在。

方游忍不住对上某个弟子的眼睛:“瞅啥瞅!”

那弟子僵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假装看书。

方游受够了这奇奇怪怪的氛围,冷着脸收拾东西走了。见人离开,学舍里却像解了禁一样哄闹起来,撺掇几个领头聊最新消息。

“据说他成了殿下的那个宠!”某坤苑弟子。

“哪个殿下?”

“不知道,大胆点,或许两个都是。”

“……”

某乾苑弟子疑惑了:“我怎么听说,他学会了黄阶阵法,还能画出天纹?”

“哇!真的假的!不可能吧?他不是一点妖力都没有吗?”

“律秋说的……我不知道。”

“还是切莫听信谣言,他到底怎样,明日自有分晓。”

此话一出,周围静了片刻,不过很快又热烈起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无他,明日他们这些新弟子可以观摩到真正的言灵!

真正的言灵!

在一道言灵就被重兵守卫的现在,他们想要见到远古传承只有在学府的时候。而九洲学府千千万,没有一个有九华仙宗的底蕴,因为仅仅是外宗,就是一百零八道基础咒落地之所——

就在清灵山。

*

“消息属实?”

正在火炼池磨练的敖冕抬头,看向了池边有些紧张的少女。

他赤着上半身,汗珠顺着精悍腹肌滚落,没入火红水中,此时气息微喘,让律秋通红了脸颊,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

“嗯嗯……啊,对,是说去清灵山。”

敖冕沉默了一下:“知道了。”

说罢便转身,继续练刀,对身后美人害羞毫无所觉。

律秋咬了咬唇瓣:“那个……你要不要喝水?”

池水中央的人却不耐烦皱眉:“不需要,改日谢你,你走吧。”

“……”律秋只好走了。

不知不觉已到黄昏,敖冕心无旁骛,世界中只剩下手中的古刀,每一次挥刀的力量、角度都近乎完美。血色夕阳落到他胸膛,平白泛起了几分血腥之气。

只是一晃神,他又想起了那个少年被夺走的那一瞬间。

“!”敖冕血瞳亮起,一道刀锋偏走,激起滚烫池水,溅了他满身。

不可回想,不可在意。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平静下来。

*

星辰显现的瞬间,星阁最高的地方,站了一个人。

玄长老垂手而立,神情恭敬:“阁主,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

裹在全黑长袍里的人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茫茫天地,淡声道:“你认为会如何。”

“不好说,老朽在世千年,也曾想过能有一人扭转当今局势,为九洲挣得半口生息,只是……”玄长老长叹,“年纪大了,就不做此幻想了。”

星阁阁主却是笑了:“众生如何,从不是一人可以决定、可以挽救。你纵使有逆天之能,也无法主宰一切,万物自有其出路,何必杞人忧天。”

玄长老苦笑:“多谢阁主教诲。”

“你不信我。”阁主玩味道,“那你不妨与我打个赌,就赌你老窝所藏十万年的玄枢棋盘?”

“不敢。”玄长老果断拒绝,“阁主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夫毫无异议。”

“啧,无趣。”

黑袍人随意坐在观星台边缘,拿出一坛好酒,示意玄长老也坐。玄长老从善如流,两人遂对饮起来。

酒过三巡,阁主道:“不过,今晚怕是有人睡不着觉了。”

玄长老呵呵摸了把胡子:“岂止,恐怕西洲高层就没人可以安寝。”

*

夜幕降临,叶息挑动烛火,映出他半张幽深脸孔。

“清灵山……也罢,早些见分晓对谁都好。”他将手中半张纸条燃灭,纸灰随风而去,最终尘埃落定。

可惜了,那只白虎没能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

清灵山,九华仙宗外门禁地之一。

世人皆知言灵分四等,分别为基础、明言、绝句、禁咒,散落四方。九华仙宗为当世第一学府的底气就在于疆域内拥有的言灵是九洲最多的,哪怕是号称起源的太一道盟都不及。而且九华向来保持中立,其他势力鞭长莫及,长此以往,竟成了一处难得的和平之地。

在这里,龙与蛟的后代也能保持微妙平衡,不像外界一般势如水火。

话归原处,清灵山靠近内宗,周边山脉都被白雾笼罩,兽类绝迹,只有繁林生长。没有任何人能在这处掠空而过,哪怕是飞鸟都会因窒息的压力而坠落,因此想去的人只能步行。

而言灵,镇住的不止是魔族,还有妖族。

又有弟子倒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被拖走时眼眶都红了:“我还能坚持……我还……”

叶息摆手,让人把他连同其他昏倒弟子都塞进马车,原路返回。

去清灵山的路只走了一半,就已经有大半南苑妖族倒下,随行的马匹灵兽也筛选下不少。这次来历练的都是新弟子,出发时浩浩荡荡好像蚂蚁搬家,现在一个个都垂头丧气,面色青白。

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近言灵,这与血统、心境、天资息息相关。

乾苑弟子表情沉重,他们初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了自己与先祖的差距,自入宗来骄傲的气焰被打弱了七八分。

不得不说,新入门的乾苑弟子只有经历了此遭,才会真正被他们的师兄师姐放在眼里。

螟颜夹在里面大汗淋漓,他嗜杀成性,手上沾的血越多,这时就越痛苦。律秋还算轻松,她自小天真烂漫,而敖冕面色平静,教人看不出深浅。

甚至有人口吐白沫,趴在马上不知生死,都到了这个地方,谁会甘愿回去。

与他们相比,方游就像个异类。

“哇,这雾好浓!我都看不清了!”

少年因为脚程慢,所以玄长老特许批了一头灵兽给他骑,此时他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风景,轻松得好像出来春游的。

“……”叶理看着他,有点怀疑人生。

方游见他一直看着自己,把瓜子递了过去:“你要磕吗?”

叶理拒绝,却又听到他问:“这些灵兽是你们同类吗?为什么他们不会化人?”

于是叶理默默走开了。

妖族和妖兽能是一回事吗!

方游见他避开,也不生气,犹自慢吞吞嗑瓜子,只差把门牙磕飞了。

最前面的叶息见此眸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却被旁边的玄长老一声咳嗽打断:“老夫瞧你面色不佳,莫非也是被言灵威慑了?”

叶息回神,淡笑:“玄老说笑了,我还不至于连山底都去不了。”

玄长老看他一眼,不再说话了。

两天后,他们终于越过了山脉,来到了清灵山脚。

这时弟子已经十不存一,乾坤启南,唯有乾苑保持了大部分人。

晨光微熹,他们提着灯,站在狭窄的小路前,仰望高入云霄的巍峨巨山,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仿佛天地在向他们缓缓倾倒,风灵穿过石壁,呼啸低鸣,平添萧瑟寒意。冷月从夹缝中显现,旁边稀落挂着两颗星子,除此只有老松青藓、陡壁悬崖。

浓雾缭绕,叶息的声音模糊传来:“随我来罢,走上这……第一层。”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惊起古老的游灵。

众弟子顶着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一步步跟着他,越走,识海越是纯净,所有的杂念都消失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们仿佛朝圣者,一丝一毫都被神灵看透。

来到第一层,微光点照之下,铭刻于石壁上的言灵显出了一角。

先前说过,妖族无法直接参悟言灵,只能通过白泽一族转录的天纹感受其中规则,所以他们能够直视言灵,却不被夺去心神。

但言灵的伟大,哪里是在于能否迷惑他们的心智,而是让他们从心底想要臣服。

“这是一道杀戮咒,但先祖创造它的本意,却是为了保护我妖族当时尚且弱小的族人。你们体悟之时切莫偏离本心,不然难得圆满。”叶息指导,众弟子默默听着,心里感激。

不,除了一个。

方游的灯砸在了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叶息皱眉望去,却看见少年呆呆走出了队伍,没有理会周围人的拉扯,径直站在了石壁前,眼神空洞。

他仰着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泉水滴落,金光照耀,石壁上的言灵在日出时展露出了全貌——

那赫然是横折撇捺的方块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