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不知道是被谁的攻击掀飞的,头顶月光如水。
时倦半蹲在地上,白衬衫袖子折了两道,领口的口子解开一颗,手却很稳,拇指刚好按着深也手腕施力的内关穴,那股清冷又干净的气?息从他的眼尾蔓延到指尖:“松手。”
他不是气愤或焦急的语气,甚至不像是下达一个命令,只是随口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深也自内穴蓦然脱力,手无力地砸在地上。
任清言捂住喉咙呛咳起来。
深也唇边的称呼换了几轮,强迫自己在数秒内调整好呼吸,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大人。”
时倦看着他:“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深也身子一僵,半晌苦笑一声:“您为什么非要?这么维护他?他究竟有什么好的?”
时倦:“这是我的事。”
深也眼里尽是他的倒影:“可是他害您至此。”
时倦金色的瞳孔无波无澜:“你逾矩了。”
深也忽然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形化作雾气,渐渐消散在原地。
时倦没有多看,视线落到了地上的橘猫身上,伸手拎起它的后颈。
橘猫:“!”
“等?等?!”橘猫疯狂扑腾,“你不要?乱来!”
时倦拎着猫起身,还没走出一步,手却被拉住了。
任清言紧紧地注视着他:“你是谁?”
时倦沉默地垂下眼。
腕上的手瞬时攥得更紧了,连带着声音都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阿倦?”
橘猫就趁着颈后这片刻的松懈挣脱了,夹着尾巴缩到角落里,彻底缩成只球。
时倦看了他一会儿,最终应了声:“是我。”
眼前的人蓦然扑上来,手上的力道紧得似乎要?将整个人都嵌进骨血里?。
时倦任由他抱着,许久许久,方才听见身前响起一声极轻的低咽。
**
时倦入问天宗以后第二次使用魔气?,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
那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纤长的绿叶片片沙沙,山泉轻叩青石,映了半边天的星子。
任清言从主峰上下来时遇到了锻炼后回住处的宗门弟子。
弟子同样穿着宗门服饰,头顶着一脑袋的汗,打招呼的语气却格外有活力:“大师兄。”
任清言随口道:“这么晚还在修炼?”
“我们本来就没你那么高的天赋,要?是再不努力,可怎么追得上你?”弟子道,“大师兄,这么晚你这么还没休息吗?准备去训练场?”
任清言:“不是。”
弟子一愣:“诶?”
任清言抿唇笑了一下:“去私会。”
“……”那弟子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什么?”
任清言没打算多耽搁,说完这一句便道:“早点回去,我……”
山脚下蓦然“轰隆”一声巨响,连带着整座山似乎都跟着摇晃起来。
两人齐齐往声响发出的方向看去,那弟子眯着眼盯着山脚的竹林,以及其上空倏地蔓延开的黑色雾气,心里?猛地一跳:“是魔气?!有魔修……”
“入侵”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身边便是一阵风声呼啸。
那弟子望着他的背影,急得跳起来:“师兄等?等?我!”
时倦视线变得清明起来,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任清言约他来的山脚竹林。
他站在河边,面前的水流里?漂浮了满河的鱼虾,全都翻白,早已没了生息。
它们的背部,腹部,甚至头尾,每一个都无端多出一道深得足以贯穿整个身体的裂口,而身下的河水殷红一片,时不时溅至岸边的柔软的草丛上,全是血。
时倦愣了一下,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手上的颜色仍旧苍白,只是指尖跗骨之疽般缠满了粘稠的黑雾,带着死亡的血腥气。
【宿主……】
蓦然有人从身后搂住他,捉住了他的手腕。
时倦回头看向来人。
任清言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出声道:“能收起来吗?”
时倦沉默了一下:“我控制不了。”
任清言忽然取出长剑,往空中一掷,揽着他跳上剑鞘:“抓紧我。”
空中的白光一闪而逝。
就在两人消失以后,一股深厚如山岳的气?息蓦然降临至此。
追着任清言来到竹林的宗门弟子一眼就望见来人,腿都是一软:“宗主!”
问天宗宗主望着那汇了满河的血:“有看见别人吗?”
弟子战战兢兢道:“有……之前魔气?突然爆发,大师兄就立刻赶了过来……”
在这问天宗,能不加所属峰名前缀,而被所有弟子共同称作“大师兄”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问天宗宗主听着,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神识携着滚滚如洪雷的声音在高空中回荡:“立刻封锁问天宗!”
**
“我在魔域被他们称作少主。”
这是时倦从剑上下来以后,对任清言说出的第一句话。
问天宗封锁后,任清言没有走宗门出入口,而是直接拿出一只卷轴,干脆利落地撕开,而随之被撕开的,还有卷轴所在的那一片空间。
空间通道的另一头连通的是一处僻静的小巷子里?,哪怕是夜里?,也能听见外头不绝于耳的人声,可以想象外面的城池有多繁华。
任清言收了剑,手在对方指尖使劲擦了两下,可缭绕的黑雾却半点没散。
他抿唇看着他:“你的手怎么回事?”
“魔气?太浓,短时间散不了。”时倦在手指上的储物戒点了点,取出一副手套,“物理方法可以掩盖。”
任清言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竹林里?是我干的。”时倦套好一只手套,“我一旦使用魔气?,想要恢复正常,就必须屠杀足够的生灵——不包括植物一类不能流血的类别。”
任清言攥着他的手愈发用力:“为何你体内的魔气?会不受你控制?”
时倦沉默了一下,把?另一只手套也戴好:“可能因为它并不是我修炼出来的。”
不是自己修炼出来的?那就是走了偏路?
任清言皱起眉:“丹药?邪术?还是传功?”
“算是邪术。”
“这和?你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有什么关系?”
时倦道:“我不能控制,但有人能控制。”
任清言眸光倏地暗下来。
半晌,他轻声道:“你父母?”
时倦:“名义上的。”
任清言皱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时倦望着天边的弦月:“你今天叫我出来是为什么?”
任清言一愣。
“因为今天是我生辰,对吗?”时倦道,“今天恰好是阴月阴日。”
任清言忽然意识到什么。
“我体质比较特别,很容易吸收世间化解不开又无法消散的东西。”时倦道,“一旦吸收了,就能涨修为。”
“……比如?”
“魂魄。”时倦道,“玉和?山庄上下一百三十条人命,夜凉村七十户人家,宝彦宗内外门上千名弟子,边钰国战乱时无故消失的千人大军。他们的性命,都在我身上。”
任清言死死攥着他的手腕。
“魔域域主用他们的性命成就了我,让我拥有了不属于我的魔道修为,却没有控制修为的能力。他给了我宝剑,可剑鞘在他手里?,他能控制我,让我替他杀人,所以我是他的继承人。”
夜风将云雾吹至星星之间,挡住了天边的柔光。
“可他低估了那几千条魂魄的力量,后来反倒是他制服不了我,我出来前就把他锁在了地窖。”时倦道,“那天魔域的人过来,是为了让我主动使用魔气?。”
因为他体内的魔气?就像毒品,用得越多,便越是无法控制。
这一次是在一瞬间的失神里?杀死了整条河中的生灵。
或许下一次,屠刀对准的就是人类。
待到理智尽失,他就真的只能做一个毫无思想的杀伐工具。
“但灵气可以抑制我体内的魔气?。”
任清言嗓音里带了几分嘶哑:“所以你才?来问天宗。”
时倦道:“我没办法主动吸收空气?中的灵力,所以想找个灵力充沛点的地方待着。”
任清言望着他:“被灵力压制是什么感觉?”
时倦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回问这种问题:“没什么感觉。”
……怎么可能没感觉。
一个全身上下都由至阴至寒之物组成的人,突然来到满是灵力的环境,就像是要求鱼脱离水源躺在太阳底下。
任清言抿唇安静了很久,出声道:“你不是他的骨肉。”
“不是。”时倦的语气没多少波澜,“严格来说,我应该算玉和?山庄的遗孤。”
——玉和?山庄上下一百三十条人命,都在我身上。
任清言蓦地想起这一句,忽然觉出心口密密麻麻的疼。
**
那天空气中其实没多少云雾,所以那轮弯月也显得格外清晰。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任清言已经抱住了他,一如现在,整个人连带着骨头都带着极轻的细响。
时倦由着他抱了很久,待感觉到身前人已经安静下来,方才抬手推开他。
任清言被他这一推的动作弄得一愣,眼里像是盛了一池潋滟的水,眸光晃得厉害。
时倦沉默片刻:“你抱太紧了。”
任清言垂下眼,慢慢地松开他,可手仍旧死死握着他的手腕。
半晌,是任清言先开了口:“你还活着?”
“没有。”时倦道,“现在能出现,应该是因为头七。”
人死后第七日,魂魄会回来吃一顿饭,然后就该上黄泉了。
挺巧,任清言白天刚好做了一碟青团,而他又刚好吃了一个半,所以在月升至子时,他才?能碰到他们。
任清言再?一次搂紧了他的腰,肩膀一个劲发抖。
半晌,他道:“我以为你不肯见我。”
时倦听着这么句话,默默看着他:“这就是你假装输给深也的理由?”
角落里的橘猫:“……什么玩意儿?”
“你的修为和?他差得不多,但剑道精炼程度根本不是他能比的。他那时被你打得吐血,反击再狠,也不可能把你打得比他自己还惨甚至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时倦道,“你故意的。”
橘猫:“……”
什,么,玩,意儿?!
任清言安静了很久,方才反驳了句:“我要?不这样,你就不会出来了。”
“……”
时倦:“胆子挺大。”
他平日里声线永远是平静的,因此跟他待久的人很容易就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什么高兴的语气。
任清言没出声。
时倦掰起他的脸:“你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出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重要?到我会看不得你死?”
任清言脸色白了下去。
时倦:“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对不起。”任清言躲开他的视线,声音慌乱里带了几分低微,“我只是……”
时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金色的眼睛里?瞧不见丝毫情绪。
可任清言却忽然倾身,声音被洇进身前那人的胸膛里?,再?顺着身体缓缓在耳边回荡,模糊得像是呜咽:“我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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