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倦回到宿舍体温便开始升高。
之前在医院外面他没能躲开深也那个吻,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只是凡人身,而对方还是半神;二来就是因为自己这幅身体实在不太拿得出手。
过度使用神力的后遗症在上个位面待了七年也没养好,因此在这个位面他多多少少都比较注意,否则之前被绑架也不会非要等到最后真正濒死的时候才用神力。
接受深也的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却没想到一路上打着伞没被雨淋,到头来还是生病了。
橘猫在窗台上看着他把自己缩进被子,没忍住跳上床沿,把被子扒拉开一条缝:“喵。”
他没反应。
“喵喵喵?”
还?是没反应。
橘猫凑到他耳边:“阿倦,醒醒。”
大约是听到名字,时倦眼睫颤了颤。
身上每一处都泛着疼,他没力气睁眼,便陷入更深的昏睡。
橘猫坐在他旁边,有点犯难。
在现代社会,人类发?个烧怎么不至于把自己烧死;可若是放在没了神格的他身上……那还真说不准。
橘猫的尾巴在身后左摇右晃,纠结得扭成麻花,最后默默跳上桌子,默默划开手机,默默翻出通话?记录里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它的爪子在屏幕上空停留了许久,心里骂了一万句草。
却在这时,一个号码蓦然拨了进来。
橘猫看着那个号码沉默了五秒,用尾巴把手机卷起来,拿到时倦耳边,尾巴尖戳了戳他:“阿倦。”
“……”
“阿倦。”
“……”
“那小孩的电话。”
“……”
“我帮你接了,你自己跟他说。”橘猫说完这句,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反应,直接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杂音,淅淅沥沥像是绵延不绝的大雨。
对方像是沉默了会儿,声音隔着屏幕显得有点失真:“时倦。”
床上的人仍是安静。
那头却像是极有耐心,等了片刻,又唤道:“时倦。”
这一声将时倦从昏沉中拉出来,他终于睁开眼,伸手拿过手机。
眼前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慢慢地出声道:“沈祈?”
沈祈没来得及品味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感受,就先注意到他嘶哑的嗓音,手上瞬间一紧:“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时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沈祈道:“生病了?淋雨淋的?”
时倦听明白他的意思,嗓音极低地应了一声:“可能。”
“量过体温吗?吃药了吗?身边……有没有其他人?”他说到最后一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时倦烧得大脑昏沉得厉害,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过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没有。”
也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沈祈皱起眉头:“你现在在哪?”
“宿舍。”
电话被挂了。
时倦迟钝地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这一点,松开手,重新把自己缩回被子里。
五分钟后。
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
沈祈收好湿淋淋的伞,伞柄挂在门边。
橘猫正趴在窗台上舔毛,蓦然看见来人,下意识转头去看了眼头顶的挂钟,对着三?根指针一脸懵逼:“……”
它严重怀疑这厮刚刚一直等在楼下,否则凭什么才挂电话就能赶上来,就算是他本体那堪称变态的精神力也做不到瞬间移动。
沈祈不知道橘猫心里千回百转,扫视一圈,直接走向床边。
他脱下带着寒气的外套,半跪在床沿上,拉开被子。
床上的人缩成一团,脸因为高烧带着不正常的潮红,唇上却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睫毛却在抖。
像是他方才在慕格尔看见的那丛一品红,被噼里啪啦的大雨打得几近凋零,残破的花瓣落了满地。
像一簇火,烧进他心底,燎出一连串胀疼的血泡。
沈祈伸手试了试温度,摸到他湿淋淋的黑发?,发?丝带着很重的洗发?水味道。
估计是回来时洗的,只是连擦都没怎么擦就直接睡了。
沈祈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翻出吹风机,将功率调到最小,一点点将他的头发吹干。
时倦的头发将将及肩,在男生里算是比较长的,垂下的发?尾半遮半掩住他的脸,皮肤便显得更是苍白剔透。
给高烧病人吹头发?是个挺麻烦的事,因为用热风病人身体的高温散不了,而用冷风又容易加重病情。
沈祈只能用中档,末了关上开关,轻轻抚平他因为难受蹙起的眉心,下意识低下头。
即将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沈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僵住了,垂下眼:“时倦。”
他眼睫颤了颤,没睁眼。
沈祈撑在他旁边,低下身道:“你现在发烧,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时倦脸上没什么生气,极轻地动了动唇。
“不要。”
沈祈轻轻“嗯”了一声,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背:“不去了,别怕。”
上回塞给对方的药还没用完,沈祈没废什么力气就在柜子里找到剩下的药物,将热水壶拿到隔壁的空房间,烧起水,接着去卫浴间里接了盆凉水。
不去医院,时倦上回生病所表现出来的身体素质又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只能在配合药物的同?时物理降温。
沈祈将毛巾拧干,安安静静地拭去他额上的汗。
他好像一直都在疼。
沈祈望着对方皱着的眉头,指腹搭上对方的太阳穴。
他其实不太明白对方在疼什么,在他的专业认知里,高烧下病人因为体温升高会觉得酸痛不是什么奇事,但他没见过像眼前这个人这样,反应会那么严重的。
这样的反应,其实更像是别的什么。
指尖的力道缓缓加深。
时倦仍旧在昏睡,只是眉心缓缓蹙起。
“很难受?”沈祈两只手都覆在对方的太阳穴上,轻声道,“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倒是天色丝毫不打算以人的意愿而转移,渐渐暗沉下去。
察觉到对方的温度降下去后,沈祈将最初烧的那壶水到进暖水瓶,重新接了一壶,用它冲开一袋药剂,端着杯子回到床边,这才低声叫他:“时倦。”
对方没反应。
“乖,醒醒,先?喝完药再睡。”
时倦全身都提不起力气,只是下意识地,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祈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中途动作僵了一下,可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将玻璃杯递到对方唇边:“乖,张嘴。”
苦涩的药水顺着喉咙一直落入胃里,时倦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却只看见对方扶他躺下时收回的指尖。
脑子里的记忆纷乱又零碎,揉杂得光怪陆离。
他茫然地看着,低声呢喃道:“安非?”
那只手蓦然一僵。
……又是这样。
每一次他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叫的却永远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明明自己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念着另一个人。
对方就那么重要吗。
**
橘猫在窗台上趴得昏昏欲睡,一眨眼看见那人近乎仓皇的背影,直起身子,重新跳上床,疑惑地叫道:“喵?”
没有声音。
“阿倦?”
被它叫的人阖着眼,已经没了意识。
**
沈祈直到出了大楼,才反应过来自己忘了拿伞。
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亮起了路灯,鹅黄的光被茫茫的雨幕一遮掩,便像是蜡烛被罩上一层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像是一团不小心沾上的颜料,晕染出温柔的色调。
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却没有管,只是缓缓蹲下身,苍白的指尖死死抓着胸腹的位置。
那天他在地窖里找到时倦,将对方抱出来时遭到了爱微家所雇的绑匪疯狂反击。
冰冷的刀刃曾在他的胸腹贯穿又抽离,医院为他缝了足足十数针,输了上千毫升的鲜血,方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术后者多忌讳。
忌凉。
因为一旦着凉很容易引发?病毒性感染,免疫力便跟着下降,伤口极易恶化;
忌动。
因为大幅度的动作容易崩裂伤口,造成二次甚至多次伤害,加大失血量,严重影响愈合;
忌惊,忌怒,忌恐慌。
因为距离的情绪波动会导致体内血液流速加快,加重心脏负荷,甚至腹压变化?。很多人手术后医生嘱咐必须静养而不能有过大情绪波动,就是这个原因。
沈祈蹲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
大雨依然在下,夜晚的冷风勾着雨丝湮进他的外套,触到皮肤,再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寒意几乎要叫人失去知觉。
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过了多久,方才撑着地面站起身。
脚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可他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就那么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向了校外。
那辆车子依旧停在那里。
他靠在车门上,手指因为失血抖得厉害,被冰冷的雨水冻得没了知觉,从胳膊到手掌都是一片麻木,虚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
胸腹的疼蔓开始延至全身,撕裂的,绵密的,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困难。
他的胸口起伏着,气息却是轻微而无力的,断断续续,像是风一吹就能消散。
车门终于被他拉开。
他狠狠地咬了下唇,嘴里含着血腥味,慢慢地将推开门缝,自己摔进座椅里。
车里不比外面暖和到哪里去,就像是满目风雪时走进的一座冰屋,头顶脚下依然是冰雪,甚至因为安静,反倒显出一种浓重的孤冷。
衣服已经彻底湿了,雨水一淙淙滴下来,在座椅上积出深深浅浅的水渍。
他安静地靠在座位上,乌黑的睫毛半遮下来,那双泛着深蓝色的眸子陷入阴影里,唯一的缝隙狭小得透不进一丝一毫的光芒。
“啪嗒——”
一滴水珠顺着他的眼睫滑落。
视线陡然模糊。
血腥味在车内蔓延。
他静了很久,方才动了动僵硬的指尖,触感却是冰冷而黏腻的一片。
他死死摁着身上破烂不堪的伤口,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他在老师的注视下第一次划开人的皮肤,呼吸间却只嗅到防腐剂的味道。
老师说:“死人是不会流血的。”
所以他们没有血。
所以他们不会觉得疼。
所以他们永远感觉不到难过。
哪怕他们要躺在冰冷的实验台上,被千刀万剐。
他蜷缩在那,有那么一刻,思维曾不可抑制地滑向黑暗的深渊。
可事实上,他却只是缩在那,一动不动。
……他真的,太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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