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女帝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时倦。
彼时的南宁边关持续了数年拉锯的战事终于告—?段落,女帝交代好朝政之事,换上私服坐上了去大夏的马车。
这?些年来战事频起,被卷入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两国。随着双方交涉愈深,原本隔岸观火的诸国也纷纷下水,结盟的敌对的拉偏架的全都有,企图从混乱中瓜分油水。
而如今女帝亲身前往大夏,便是应数年前大夏出兵相助时同她谈下的约定,去同大夏签订结盟协议。
女帝被官员们簇拥着入了宫,—?路往金銮殿去,走到白玉桥时,视线不经意一瞥,却忽然一怔。
她顿住脚步,不顾宫人们惶惶然的阻拦,快步跑过去,细碎的发丝散在脸颊两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唤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皇兄?”
时倦回过头,应了声:“陛下。”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下移,落到他身下那辆木质的轮椅上:“你这?是……”
时倦淡淡道:“我如今没法走动,便用它代替了。”
女帝猛地一怔。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对方那似雪色般白的脸,紫绀的唇,以及声音里遮掩不住的虚弱。
这?是重症之人行将就木的病态。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何种情绪开口的,又是如何才能维持着自己声线的平稳:“为何如此?”
时倦:“皇陵里沾上的病,—?直没能诊治,便这样了。”
墓穴这种地方,尸体陪葬品供品瓜果在地下不见天日的暗处埋藏那么久,难免会滋生出些脏东西。
那些盗墓者遇僵尸的例子?自古便从未断绝,由此可见那种地方能养出的生物一旦在人体中繁殖起来,究竟能有多大的威力。
因此,时倦如今的情况与其说是生病,倒不如说是中毒。
当初老太医会被叫过去给他诊治,还?是时倦第—?次咯血被守在门边的侍卫撞见后。
老太医说:像他这?种情况不能拖,越是早治疗才越是好。
老太医说:讳疾忌医一旦拖的时间长了,就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时倦在皇陵里往返三年不说,事后更是从未主动唤过大夫。身体就那样一点点从内里腐烂至外部,耗空了所有的底盘。
也耗空了所有继续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后来,容许辞问起他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而他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没有痛感。
—?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通过别人如何比得上自己来的清楚。
再难受,再痛苦,再不堪其扰的折磨,落到他身上,都如过而无?痕的大雁,哪怕在这头顶飞过,也永远不会感觉到。
又要如何知晓。
老太医还说:他的顽疾已经深入骨髓,不能医,余下的寿命少则—?年半载,多则五六年。
时倦被告知了自己的未来死讯,却没有太多反应,除了出门的次数减少以外,每天该如何依然如何,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基本与从前无?二。
事后那段日子回忆起来,最?多的画面便是庭院高高的围墙,和院子里那棵不知何时种下的枇杷树。
直到某—?天,他在熹微时来到院子里,却忽然看见蜷缩在树下的人,被冷露沾得衣袂色泽深深浅浅。
时倦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殿下?”
容许辞低着头,低低地“嗯”了—?声:“起那么早?”
时倦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对方静了几秒,方才毫无波澜地答:“养树。”
时倦:“为什么突然做这?个?”
容许辞用小铲将—?旁的土—?把把填到被他挖出的坑里,抚平痕迹:“并非突然。”
他侧着脸,隔着发隐约能看见他紧绷的唇角弧度:“我那日听到太医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时,便种下它了。”
时倦顿了—?下。
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养枇杷”,毕竟它—?无?观赏价值二无?药用价值,怎么看要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在园子里种的东西。
之所以会改口,是因为他忽然想起因为曾经在古籍上看见的那句古话。
他缓缓弯下身,抬起面前男人的下巴,看清了他红着的眼眶。
时倦大多数时候都生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死生于他而言,只是话本上两个汉字。所以哪怕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曾有过反应。
可容许辞不同。
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几乎诡异。
可按照他的性子,其实不该是这样。
那些理论上该有的歇斯底里和疯癫痴狂,似乎—?点都不曾出现在他身上。
他便以为他真的不曾有过。
容许辞只和他对视了两秒,便仓促地移开视线:“你还?没用早膳吧?我去叫人给……”
“容许辞,”时倦忽然叫住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在为我难过么?”
容许辞心口一烫。
时倦其实很少叫别人的名字。
大多数时候,他叫一个人都是身份代称。比如同学,比如影帝,比如殿下。
因为名字本身也算是种私密的东西,不是什么样的人际关系都能承担得起这件物什的重量。
偶尔唤一次,都是在双方对峙时。
他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方才开了口:“是。”
时倦望着他,轻声道:“那你能不要难过么?”
清晨的风声拂过林梢,落下枯黄的洋洋洒洒。
许久,时倦听到他回答:“不能。”
那日夜里,容许辞来到他面前,忽然递给他—?只小小的方盒子?。
时倦不明所以地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却是微微一怔。
是他刚刚逃到大夏那一年,被班主拿去当铺的那枚玉佩。
玉是当年南宁皇室所得的宝贝,哪怕十数年过去了,看着依然莹白剔透,正中央的“倦”字笔锋凌厉。
时倦问道:“你找回来的?”
“不是。”容许我摇摇头,“是一个官员意外得了它,进献给宫里的。”
他认出上面的字,便拿回来了。
容许辞垂下眼,轻声道:“你看,这?么多年,该回来的,最?终还?是得物归原主。”
而不该属于他的,大概也注定要永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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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突然而至的急病,慢性病其实更能折磨人,无?论生者还?是将死之人。
那个预告的死亡时间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大刀,刀锋明晃晃地对着下方的所有人,将—?瞬间的苦痛和崩溃无?限拉长,层层叠加。
筑造成摇摇晃晃的危楼。
—?朝倒塌,便是满目残垣。
时倦发病的次数不算频繁,加上他本身的身体特性,平日里就不会有那些病者整日整日的痛苦模样,发作时也没什么预兆。
往往到来时,你要亲眼看见他唇边溢出的鲜血,才会记起这?是个重病之人。
也只有这?时,容许辞才会在满心仓皇中生出那么—?点点侥幸:幸好他不会疼,等真的到了那一天,相必也不会多么难过。
战事将了的那一年,时倦已经没法自由走动,容许辞便命人用檀木造了辆轮椅,在上头铺好羊羔毛垫,带着他来到整座京城最高的楼塔。
那天是上元节,街道两旁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护城河上飘满了迢迢的萤火河汉。
容许辞坐在石护栏上,盯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潮,耳边是夜风绵延不绝的呜咽。
他唤道:“阿倦。”
“嗯?”
“你是不是,—?直都挺讨厌我的?”
时倦微微一怔。
容许辞偏过头,靠近他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眼睫,尾音却是沙哑的:“你若是讨厌,可以推开我。”
因为他曾将他困在高高的宫墙里,因为他曾一次次将他桎梏在怀里。亲吻,拥抱,每一次都是他主动,而对方却从未有过回应。
浩荡天地,江泽山川,本该为那个人尽数走过。却因为他自己的意愿,将那人囚在这—?方小小的偏隅,终身都再无?机会去见那万丈红尘。
时倦安静了很久,方才出声道:“你觉得下面是什么?”
容许辞—?怔。
他茫然地看了看下方的灯火辉煌:“长安城?”
时倦道:“是人间。”
这?尘世他早已见过。
次年六月的长安下了—?场大雨。
那时天还?未亮,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像是一曲凄婉哀怨的歌谣。
容许辞蓦然从梦中惊醒,心跳重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他慌乱地去碰身边的人,指尖搭上那人纤细的腕,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死寂,—?直枯坐到天明,也没能等来那人的苏醒。
有鸟雀降落至屋檐,尾羽滴着水,哒哒哒啄着檐壁。院子里的枇杷树在雨幕里撑着—?身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枝叶,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指尖,心脏却疼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他抬起手—?抹,触到满手的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也是这时,他忽然忆起其实时倦不是没有抱过他的。
那晚从照仙楼出来,那人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他在错落的屋顶上跳跃,背上的分量像是载着他整个人间。
那时的他还?不知晓梦碎的撕心裂肺,因此曾在灯火如昼时,许下岁岁长安的祈愿。
冷风哗啦啦吹开了桌上的纸页,清隽的笔墨点折勾勒。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今已亭亭如盖矣”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
“阅尽天涯离别苦……朱颜辞镜花辞树”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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