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南方的城市却已经有了盛夏时的温度。
时倦出现在学院的事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从校门口到教室,一路上的学生步履匆匆,却在看见接触到他时不自觉多看两眼。惊讶的,疑惑的,不屑的,嗤嘲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交杂成一片。
时倦一律没管,直接敲响了导师所在教室的门。
得到应允后,他推开门,未见其人而先闻一曲琴声。
琴是钢琴,而弹奏的调子还是他知道的——正是他的化身为了毕业作出的那首《陷落》。
南婉坐在琴凳上,面前放着曲谱,看见来人,弹奏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放下手,道了声:“学长。”
语气有对同门的尊重,也有难过和不忿,完美演出了一个被剽窃者该有的心路历程。
音乐教室后方还坐着三四个学生,皆都神色各异地打量着来人。
钢琴边还放着把椅子,坐着个中年男人,他望着门边,手中的钢笔重重敲了敲手心,招招手道:“时倦,你过来。”
时倦停在他面前,唤道:“老师。”
导师手一抖,差点把钢笔扔出去。
他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了他片刻,叹口气道:“你的毕业作品准备好了吗?”
时倦点点头:“好了。”
导师顿了一下。
说实话,他其实没想到时倦会给出肯定的答案。毕竟之前南婉和时倦之间的事情在整个学院闹得沸沸扬扬,他作为导师不可能不知道。这次把时倦叫过来,一来是因为南婉先前有意无意地暗示时倦固执不认错还把她删了,想把这事彻底内部解决,二来则是希望能劝劝他迷途知返。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又还这么年轻。
别说导师,其他人更是纷纷愣住。
南婉微不可察地一僵,而后又恢复了淡定自若的模样。
她不能慌。
这才短短两天时间,就算时倦再天才,也不可能再创作出第二首曲子。就算作出来了,估计也是结合如今市场上热门歌曲仿作的,效果又如何比得上之前精雕细琢的作品?
导师确认道:“真的?那你的谱子拿出来给我看看。”
时倦:“没带。”
“噗嗤——”下方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我说时倦,你找借口也找个像样一点的,这都成年人了还拿当初小学生才用的借口……”
“但我可以现场弹。”
下方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倦没有看其他人,语气也是平平静静的,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恼羞成怒:“我记得毕业只要求创作出来,既然这样,有没有纸质文本应该不强求。”
导师握着钢笔,沉声道:“你确定?真的打算现场弹现场评判?”
时倦点头。
导师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转头道:“婉婉,你让开。”
南婉咬着唇,站起身退到一边,迟疑了一下,出声道:“学长,你就这样不用谱子会不会不方便……”
时倦听着这话,莫名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用别人的谱子会不方便吗?”
南婉脸色一白。
下方有人叫出声:“时倦你不要太过分!”
时倦站在琴凳前,顺手将外套往上一铺,方才坐下,踩下了钢琴的左踏板。
**
室外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而将窗边的身影勾勒出晃眼的金边。
室内的青年坐在钢琴前,琴键上的手如蝶翼蹁跹,一浮一沉,一升一落。音符如跃动的精灵从他指尖倾泻,撞在光影下漂浮的纤尘之上,揉出满室寂寥夜空下明明灭灭的星辰,在人耳边喃喃低语,念出最悲伤的神话。
一曲终了,满室寂静。
在座的学生里有人轻轻眨着眼,脸颊蓦然一凉。他无意识地抬手,竟摸到满手温热的泪痕。
他懵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竟然听哭了。
有人说,声音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东西。
它不分国界,不分物种,动物也好,植物也罢,在听到声音的时候,无需大脑思考,身体便会给出最直接的回应,灵魂便能辨别出最深刻的心绪。
而学音乐的人,最基本的能力之一,就是对情绪高于常人的感知和共情。
周围有人抹着脸,有人红着眼,有人放空一般,几乎是毫无灵魂地喃喃自语:“这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此话一出,室内安静了几秒。
时倦回过头,平静道:“它叫《陷落》。”
下面的人愣了愣,猛地看向了南婉。
而南婉惨白着一张脸,身形摇摇欲坠,眼里充斥着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
那是恐惧。
真实的,沉重到她要承载不住的恐惧。
导师拧着眉头,看看她,又看看时倦:“这是什么意思?你交给我的毕业创作就是别人的东西?”
时倦毫不避讳地回望他:“这是我的。”
他不是什么强硬的语气,反倒像他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讲述的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事实,也根本不在意旁人是否相信。
导师还未说话,而一旁的南婉却先尖叫起来:“你说谎!这是我的歌!你凭什么抄袭我写的歌!你就是个小偷!!”
时倦站起身,随手拿起外套,走向窗边的女生:“你再说一遍?”
“这是我写的歌!是你抄了我!!”
时倦一步步靠近,闻言轻轻地“噢”了一声,道:“你知道它最初的灵感来源是什么吗?你知道它第一版和最后一版之间改了多少个音符吗?你知道它高中低音节本来是用的什么乐器吗?”
南婉一步步后退,后背一直砸到玻璃上,窜起的凉意令她头皮发麻,全身都颤了颤:“你,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掌心猛地一撑墙壁,身子前倾,几乎是嘶吼出声:“你拿了我的歌还不够,还要说我才是抄袭的人吗?我辛辛苦苦想了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写出这么一份作品,你之前跟老师告状污蔑我还不够,现在你这样到底是想说什么?!你就非要我死是吗?!”
南婉成绩好,长得也好,偏偏她不张扬,没什么大小姐脾气,且一贯会扮柔弱,总是以乖乖女小白花的人设出现在大家眼里,也不怎么惹其他的女生眼红。
之前她偷拿时倦的作品发到网上在先,接着在导师那里诉苦这段时间的艰辛创作在后,还背靠着音乐界泰斗的认可,在学校里几乎人人都知晓她如今的名气,更是在脑海里印下了“她作出一首绝妙的曲子”这么个固定标签。
这世上的事很多都是分先来后到的。
而时倦本身就不怎么关注外界,自身信息闭塞几乎到了一个高度。后来发现这一切,众人才会那么迅速又理所当然地站在南婉那一边。
而现在,眼睁睁看着两人的对峙,也不知是因为方才那一曲的惊艳没缓过来,还是单纯的人情冷暖,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竟是没一个人上前试图拉架。
用拉架也不准确,毕竟从头到尾都是南婉一个人在发泄情绪。
时倦站在女生面前半米远的地方,道:“我是想提醒你,这首歌只是我为了顺利毕业才写出来而以。”
南婉愣在原地。
“它不是什么倾注了几年心血的结晶,只是我的一份作业。我能写出这一首,还能写出很多很多首。”时倦道,“可你弹不出这一首,更写不出第二首。”
“你要拿那什么跟我比?”
时倦身形虽然瘦,但到底是个成年男性,个子也偏高挑。
两人这么望着,南婉必须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当然,她其实没怎么敢和他对视,只有情绪激动时抬头那一刻,才能瞥见对方那双狭长而幽深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角度问题,那一眼,她居然从他眼里看见了怜悯。
像是上位者注视着一个悲哀的子民。
仅仅只是一眼,便让她浑身都僵硬起来。
时倦垂着眼,将外套两只袖子系在腰间,打了个结,朝一旁的导师点点头:“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
【宿主。】系统道,【那个南婉好像被你吓到了。】
时倦“嗯”了一声。
何止是吓到。
在演艺界,有一个词叫“压戏”,意思是两个人互相飙戏时,演技高的人气场会对低者产生天然的压迫感,而低者便会因为差距而受到身体心理甚至精神上的摧残和影响。
说白了,就是生物体内天然的慕强本能。
同理,这套生理反应在音乐界亦然。
方才南婉突然像疯子失智一般的癫狂,除了被揭穿心事,更多的还是受到了这种压迫。
那一首琴曲,勾起的南婉心里的可不仅仅是恐惧,还有自卑。
在一个专业领域里进修时间越长,对它越了解,就越是能感受到这一门领域的学无止境,也越是能明白天差地别这个词的存在感。
世人都道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却不知道很多时候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比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还要重要。
世人都道天赋决定人的上限而努力决定人的下限,可身在领域高端努力本就是人人都有的最基本的常态,天赋才是他们的出路。
时倦之前说的话不是夸大,而是事实。
那首被作曲界泰斗赞扬的曲子,真的仅仅只是他那庞大乐理天赋的冰山一角。
这样的天赋,能让人嫉妒,同样能让人疯狂。
南婉就是它最普通不过的信徒。
可惜她到底还是低估了时倦的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