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倦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麻药的时间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他最先感受到的,是从手心里传上来的刺痛。
时倦抬起左手,就看见手上缠成一团的纱布。
他看着,发了会儿呆。
哦,想起来了。
这是之前被他舅舅家那刚上初中的小破孩弄的。
再然后,好像是因为系统一直在他耳边嗡嗡嗡地吵,他就把系统摘下来扔了,直接离开了那间房子……
慢着,他把系统扔哪儿了?
时倦这么想着,下意识就要就要起身,刚一动,太阳穴就一阵抽疼,而后却被另一人从后面接住了:“小心。”
江烬回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声道:“医生说昏睡刚醒的人会有一段时间全身无力,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倦听到这个声音,原本想要坐起身的动作一顿,抬眸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你刚刚睡着了,一个人在这里……”江烬回说着顿了顿,到底还没修炼出足够的道行,没能说出那么直白的担心,只好道:“我之前下楼遛狗,结果番茄它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突然找到你。”
一旁原本安安静静趴在地上的大白狗听到自己的名字,“汪汪”了两声,摇着尾巴以彰显存在感。
时倦看了它一眼:“番茄?”
“我的苏牧。”
“白狗?”
“……”
江烬回解释,“它一直对红色或者带有血的味道很敏感,来我家第一天就跟磕了兴奋剂一样把一个篮子的番茄咬成了番茄酱,我就叫它番茄了。”
时倦:“……”
那这狗的爱好还挺清奇。
“我猜它大概是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所以才去找你。”
江烬回说到这里,总算把话题拐回正轨:“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时倦随口道;“被划了一下。”
被划一下能变成那个鬼样子?
江烬回拧眉看着他:“谁干的?”
“一个小孩。”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月亮湾公寓?”
时倦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月亮湾正是那小区的名字:“我家房子在那儿,我为什么不能出现?”
“那你为什么……”
“江学霸,”时倦忽然打断他,“你不觉得你逾矩了么?”
江烬回愣了愣,慢慢地闭上了嘴。
说了这么久,该缓得也缓得差不多了。
时倦站起身,平静道:“我先回去了。”
不经意牵扯到手上的伤,他顿了一下,低头看去。
之前没注意,如今他才发现,那只手上的纱布一圈圈边缘对准,缠绕得非常整齐。
不仅如此,他睡了这么久,手上却没有一点儿因为太久没活动导致血液不通发紫发冷的模样。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可能是一个经手过成百上千病人的卫生所医生能干出来的。
估计是这中间换过一次药,被某个人细心护着的成果。
于是,他站在门口,又补了一句:“今天的事谢谢了。”
“我会还的。”
对待外人,比起欠着,他还是习惯计算得清楚一点。
时倦刚走出诊疗室的门,就看见了正准备进门的医生。
医生一脸尴尬,正想说什么,却见面前的少年毫不在意地冲他点了下头以示招呼,便转头离开了。
医生捏着病例单,犹豫了两秒,进了房间:“原来他不是你哥啊。”
江烬回心里还在想着事,心不在焉地道:“不是。”
医生晃了晃手里的纸张:“那我本来给他开的消炎和外敷的药……”
“给我吧。”江烬回说,“我会带给他。”
**
时倦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房子。
他拿出钥匙开了锁,就看见空无一人的大厅。
之前倒在地上的人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怎么了,此刻都不见了踪影。
时倦垂眸看着那流淌得满地的汤汤水水,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能突破心里障碍,拿出手机打给了保洁公司。
一个小时后,保洁阿姨拿着钱乐颠颠地走了。
时倦回想着之前的记忆,在卫生间的瓷杯里找到了被他扔掉的耳钉。
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捏着耳钉,在水下冲洗了几道,擦干后重新戴回了左耳。
……然后,就听到了系统哭丧似的喊叫。
【宿主!宿主宿主宿主!!】
时倦揉了揉被吵得发疼的太阳穴:“你再喊一句,我现在就把你扔进下水道。”
系统陡然消了声,几秒钟后,小声地呜呜咽咽起来:【宿主你居然抛弃我,你居然不要我,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怎么用心地想帮你你居然还欺负我,你简直没有心,我怎么这么惨呜呜呜……】
时倦:“……”
他没理它,沉默地出了卫生间。
系统到底是个能随时检测到他身体数据的机器,这么几天它也发现了,只要那个古里古怪不知道判断标准是什么的熵值条没有上涨,时倦对周围事物的包容度其实非常高。
就像当初被罚站,写检讨,这些落到别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觉得羞耻难堪的事情在他身上,就和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情绪波动甚至算不算忽略不计,而是根本没有。
至少在熵值出于低潮的时间里,系统就没见过自家宿主能对谁发难。
……哦,除了气运之子。
**
江烬回牵着自家的苏牧回了家。
虽然提前打过了招呼,但看见儿子这一遛狗遛到了大半夜才回,一直等在沙发上的江母明显松了口气,笑眯眯地招呼道:“乖宝,回来啦。”
江烬回松开牵绳,任由番茄在家里撒欢儿扑腾:“妈。”
江母道:“这么晚干什么去了?要不要吃夜宵?”
“不用。”江烬回只答了后一个问题,“妈,我还有事,先回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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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烬回坐在房间里,翻出课本,抄好一道数学题,笔尖顿了顿,在第二行写下一个“解”字。
他闭上眼,想起了之前在卫生所时倦的回答,一边回想,一边开始解题。
“椭圆形的切线方程求导为……”
——被划了一下。
不是不小心划到了,而是被划,这说明不是时倦自己疏忽被桌角玻璃之类的器物造成,而是非本人的人为的。
“切线和抛物线的两个交点分别为……”
——一个小孩。
时倦的伤是从手指延伸到手腕,他也不是站着不动让人攻击的木头。若是真的小孩子拿着利器不小心弄的,一来未必能伤到对方,二来伤口走向也不应该是那样,而应该是洞穿可能性大一些。
那样的走向和切口,就好像,是有人拿着管制刀具一类的东西攻击,却被他徒手握住了。
“联立以上二式,解得坐标为……”
——我家房子在那。
不是我家在那,而是房子在那。家和房子,虽然意思一样,但从人们的嘴里说出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一个往往带有亲朋好友,是有温度的;而另一个,却仅仅是没有生气的建筑物。
这家小区因为离市一中近,环境清幽且装修讲究,在世面上价格并不便宜,甚至不能租借,没有一定家底压根不可能买得起。
江烬回虽然对人的外在形象气质没什么研究,但毕竟在一个有研究母亲身边浸染那么久,多少还是能感觉到:
时倦平日里表现出来的生活习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归类进家境好的那一类,否则也不会有那天饭卡余额不足的事发生了。
所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家小区?
“综上,截距最小值为……”
江烬回做题时下笔很快,几乎没有多少思考。
作业本上整整齐齐列出两个四元三次方程组,大括号一围,接着落下一行答案。
他笔尖一转,拉过一旁的草稿纸,在其上写下几行字:
亲戚寄养。
朋友照顾。
父母漠视。
家庭变故。
他停顿了片刻,划掉第一行和第二行。
五秒钟后,划掉第四行。
江烬回盯着纸上的“父母”两个字看了许久,将他们圈起来,接着,写下第五行:
双亲遇难。
他在圈旁边画了个箭头,箭头一直延伸到第五行旁边,停下,写下三个字:监护人。
然后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江烬回停下来,沉默了很久,终于拿出手机,点开学生会学习部总群的收藏夹,将白条一拉到底,在底部里翻出一个被命名为“个人信息登记表”的文档。
学生部门自然不可能有学校档案室那样的资料储备,更没有随意调阅学生隐私的权利。
但因为工作,常常收集统计学生信息表格或成绩单,并归纳上传相关老师,一度作为信息中转站而存在。
他在整页整页浩如烟海的表格里滑行数次,停在一个班级,然后向后拖动,将上面的信息抄了下来。
姓名:时倦。
紧急联系人:李淑。
与本人关系: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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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宽绰家庭,双亲因故离世或无力再承担抚养责任,留下大笔财产房产。
小孩不能没人照顾,法院便将人交与另一家庭,因为是外来者,和该不受待见。
相安无事到现在,直到今天,因为双方动了手,出了血,终于闹掰了。
好像,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江烬回停下笔,忽然有点写不下去。
“这小孩明显营养不良。”
“心脏可能不太好。”
“身子太虚弱了。”
傍晚时看见的画面不停地在他眼前闪回。
鲜血淋漓又残破不堪。
江烬回蓦然捏紧了笔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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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一道纯白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在他脚边蹭着。
江烬回低头看着脚边的苏牧,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的毛:“番茄。”
苏牧乖乖地蹲在地上。
“你还记得今天遇到他是在哪栋楼吗?”
苏牧叫了一声。
“真巧,我也记得。”江烬回轻笑一声,“二十一栋楼下,等有机会,陪我再去一趟吧,拜访一下。”
拜访一下那人如今的监护人一家。
苏牧欢快地摇着尾巴。
江烬回松开了笔,转头看着窗外深重的夜色。
莫名地,他忽然想起那天夜晚,那人的手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淡又疏离:“因为你说什么,和你做什么,永远是两回事,永远不能一致。”
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这可是你教我的。
他闭上眼。
时倦。
时倦。
时倦。
他像一个久旱的旅人渴求着遥不可及的甘霖,又好似被勾魂的游子期望一醉方休的烈酒,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一声一声,都撞在他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