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鸾前脚迈上地窖满盖坚冰的楼梯,而后回首,对上她徒弟那双漆黑的眼珠子，里面多是焦急，再就是复杂得令她都看不穿的表情。
“好。”她说。
她倒要看看，云朵能折腾出个怎样的境地出来。
清风书剑宗立在大陆东域的群山中，于云蒸霞蔚间开宗立派，为避世之所。
顾青鸾出巫蛊殿时惊动许多守门人，没有灵力加持，她也就比一般人多些拳脚功夫罢了，对上被聘请来守卫的壮汉，个个内力雄浑,权衡之下,只有含泪逃跑。
这一跑,整个北域巫疆都似拉了警报,封城闭市,沿途的每个关哨都设精兵日夜轮值,对每个流动人口例行检查。
——似极了她被仙界通缉那一套。
虽然，最后她仍凭本事离开北域巫疆，但思及这背后的一切肯定有云朵的安排，心情略复杂。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黑化就黑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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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无论是平素市井生活，还是在戏折子里，茶楼酒馆都算是个了解江湖事的好去处,经常是各路英雄救美，或是群雄相斗的场所，实乃行走江湖必打卡之处。
强龙不压地头蛇，顾青鸾在逃跑过程中，也曾于北域最大的茶楼暂避锋芒，她呆的时间不久，也就是喝一盏茶的功夫，关于北域这个新上任的巫王的消息，就如被人按着灌汤药般进入脑海，想不听都难。
说是新上任，那位巫王却也稳坐高位十年，他以雷霆之风肃清整个北域，牢牢把控整个盘根复杂的各大巫蛊氏族，而后，便向域外江湖伸出了魔爪。
有人说那巫王幼时凄惨，所在村落，及父母宗族全都被屠杀，幼时的阴影，造就了他残忍血腥的性格。
还有人说，巫王当年也差点倒在了血泊中，得益于一位正巧路过的江湖女子搭救，并悉心照料，才生还于世。可惜那巫王是个冷心冷肝的，害死了把他当亲传弟子一般教养的女师父，却又后悔了，于是还把人家尸首冻住，以便能日日相见，聊以缅怀。
“别的杂事不说，吾王威武！二十年前，江湖整合二十多个门派，浩浩荡荡，耀武扬威似的杀入北域，一连屠虐了好几个巫疆炼巫的村子，而我们的王此番攻入他们门派，不过是为我们平负当年切身彻骨之痛！”
“屠族之恨没齿敢忘！他.妈的，我就是当年那些被屠虐的村子中的一个后人，那时候碰巧出门游历，躲过一劫。”
“可是……你知道老子回村后见到那样一副惨象……和我一同游历的发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跪在烧得只剩下几根焦木的老屋前，捶地痛哭，大喊他家中老母的名字！”
“他们上至八十老人，下达三个月的婴孩都不放过啊！那群自诩良善友德的江湖人，那些江湖门派，我呸！在我看来，就没有一个好的，全是些猪狗不如的杂碎！”
“……”
茶楼里的气氛一时激烈，许多人都红了眼，众议如火，顾青鸾情不自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在火海里抱出那个小孩的场景，一旦目睹了那样惨绝人寰的情景，便难免开始心生哀叹。
“可是……王的决策没错，但我们这样做，不也是以暴制暴么？”
终于有个瘦弱的青年想到了什么，而后颤颤巍巍发言。
四际沉默了一瞬，下一秒却是爆发出更激烈的言论，而在那之前，顾青鸾瞥见前厅有一队打扮一致的守卫摸了进来，她便飞速从后门溜了。
后门连通柴房，柴门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顾青鸾本来还想在里面多绕几圈，而后，尽量在不动用灵力的前提下，偷偷摸摸离开北域。
——虽然现在有关她苏醒的消息，肯定以快马加鞭的速度送往域外，直达男子手中，拖时间对她没什么坏处，也谈不上好处。
但听了她苏醒的消息，云朵……至少也会稍稍收敛一点吧？
顾青鸾已经完全摸不着这人想法了，不禁悲从中来，为自己乐观的想法感到担忧。
但最终促成她动用灵力的事情，不是被追兵围堵，也不是发觉这北域所有城门闭死，而是傍晚时分，她收到了一则遥远的灵讯。
有多遥远呢？远在仙界。
灵讯上绑了她的一根头发，所以才能直接追踪她而来，顾青鸾在窄巷里接住它时，几乎是一瞬间，直觉告诉她，仙界肯定有大事发生。
快速扫过其中内容，短短四行字，却一行比一行更让她震惊，在这人间，本来抱着游戏一场的态度，几乎是立即转变，心底翻起万丈波涛。
灵讯上书：
“太上帝再度闭关，多处胜境都难寻其踪迹……”
——云争寒那个家伙，又在准备憋大招来收拾她么？
“仙界两位殿下已双双陨落……”
——云绛父尊的两位亲兄弟，方才在仙界被尊称一声“殿下”，可是那两位虽则入不了仙帝法眼，但灵力修为至少也雄浑至十万年以上，怎么可能同时被杀害？！
“仙帝被刺，重伤，危在旦夕……”
“仙帝昏迷前称，他只看清了凶手用的那把剑，是沉岷。”
“……”
顾青鸾陡然想起了在海域迷城，自己的沉岷剑便是在那个时候莫名消失的！
如此……如此卑劣的栽赃陷害！真是……岂有此理！
女子握紧双拳，指甲抓住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微平息一点怒火。
可是寰宇之下，仙魔人三界，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完全消去一把神赐仙剑使用时的灵力波动？！
更何况她的仙剑早已认主，剑灵也养得如七八岁孩童，根本不可能轻易被歹人恶意利用！
“呵——”顾青鸾大口吸入一口气，再呼出，几番深呼吸，却难抑制，脊背都气得颤抖。
下一封灵讯随之而来，慢了半分钟，这次她打开，入目皆是大段大段絮言，她捡重点看，无非是这个意思：
“杀了仙储转世，斩断他的轮回，尽量先将他的魂魄拘回仙界，难访太上帝闭关之地，如今仙界大厦将倾，风雨欲来，人人自危，战神东戈已派重军日夜看守琉华宫，只为保住仙储留下的仙身，敌在暗，战神估计那人灵力水平，一旦那人还潜在仙界，他也难防！务必，赶快！！！”
“我知道你很想知道我是谁，以及为什么要给你发这两封灵讯，或许你可以质疑灵讯的真实性，或者质疑我的动机，但是，顾青鸾，你只需要知道一点，这些事是包不住的，整个仙界皆知晓。”
“对了，忘了说，魔域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万海沸腾，万魔朝拜，听说是他们的真魔陛下苏醒了，别担心，那位真魔苏醒是在仙帝被刺后。”
“……”
这灵讯，很大可能是褚清玄发来的，读完她就有所感觉，也只有那位星君，以昔日那样交好的关情，才能翻遍整座璇玑宫，找出几根她掉落的青丝来制追踪灵讯，才能在字里行间如此摸透她的心底疑问和脾气。
女子把两封灵讯的每个字读了又读，最后确保全部刻入脑海，才稍微从浑身僵直的情况下摆脱出来。
杀了云绛转世，直接中断他的轮回，拘回魂魄上仙界……听起来，真像是个愚蠢到自投罗网的“好建议”呢。
可是，即便为了能打探自己沉岷剑的消息，她也会前去。
仙界没有云争寒坐镇，她当真能横着走，那么，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女子一双墨瞳难以抑制地泛起淡淡的水红色，她深吸了一口气，停滞脚步这一会儿，她已经被追兵发现了，此刻那些人个个谨慎而小心，从四周朝她包抄。
而被他们认定为没有多大本事，因而只会不断逃窜的女子立在原地，似乎见这是一盘彻彻底底的死局，而放弃。
在下一秒，四际众人却听女子一声冷笑，暗叹不好，这人可能是被他们逼急了，要狗急跳墙！
传递过眼神，众人一齐上，但下一秒却见一道碧色光芒划破四周，但凡触及到那光的人皆被狠狠抛了出去，有的撞到身后的墙，小巷两面的墙壁甚至都应声坍塌！
“有跟随你们巫王前往江湖门派的么？站出来！否则我一个个折断你们四肢，废了你们所有人的筋骨，一个都逃不过！”
女子话落，随手抓过身边一个倒地的男子，许多双眼睛惊诧地看见那女子隔空取物一般，最后抓住男子衣领，轻而易举便扳折了那人双臂，最后对其手腕脚筋露出一副烦躁又跃跃欲试的神色。
一声凄厉的惨叫当即回响在小巷中。
双手被折还能接回去，可静脉被废，那就真的成了废物！
好几个瘫倒在倒塌碎砖上的人互相对视，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恐，最后一个额头流血的青年颤颤巍巍举了手：“我。”
下一秒，青年就感觉自己衣领被人揪住，再之后——
众人双眸瞪大，只见一道碧色光芒冲天而起，而他们面前，哪还有女子的身影？
这人，竟然真的是九天下凡来的仙人！他们追了三日的，竟然是位仙人！
那青年也只是走过地上的路，被拎到几千米的高空，整个人都吓懵了，顾青鸾也没有指望着他在自己遁光时能指路，靠着模糊的印象落到一处大城的外围，打探此地名字后，便让青年对比具体方位，再又遁光。
此次辨认魂灵气息不管用了，因为顾青鸾皱着眉发现，那人魂灵上带的血腥气太重了，重得模糊了那个魂灵的存在，她也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
幸运的是，青年记得清风书剑宗具体方位，这便足够了。
最后一次遁光，青年再也承受不了，昏了过去，顾青鸾将之扔在人流较多的大道旁，独自一人入了深山，几步爬上那高耸入云的高峰，来到山门前。
山门口本是有一巨大石刻，石壁上笔走龙蛇刻有“清风书剑宗”五个大字，巍峨的大门上，上好木料刻的宗门牌匾却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顾青鸾疾步走进去，一路畅通无阻，四际房屋，亭台轩榭倒是没有遭到破坏，不过一路连个鬼影也没有见到罢了。
门派大广场上，却是人满为患，顾青鸾走近了才发现，广场四周站着玄袍戴黑色鬼面的一众人，以大氅加身的男子为首，那些人一手握兵器，一手却举着火把。
广场中间架满薪火，上面本是无数供人练武的玄铁柱，此刻全被拿来捆人。
如血的火苗无情地舔舐每个置身火海的人，顾青鸾还注意到，在火海外围，有一众被五花大绑的人，皆是妇孺老弱，有三岁小孩在哭她被架到火海里的爹爹，哭声哀痛，声声凄厉而刺耳，令执火人都不忍心，最后将之打晕过去。
而面朝一整个火海的男子却连背影都未曾颤抖，似乎站成了一尊无情的雕像。
顾青鸾止步在广场外，咬紧了下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见男子，她无法责骂他的做法，却也……无法苟同。
这世间的对与错，因和果，到底哪一个先来？
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
她此次醒来，域北已是春夏之交，但在此地，却是大雪纷飞的冬天，她本来无畏严寒，此刻站在这清扫得不落一片雪花的广阔演武台，却感觉双腿都冷到僵住，令她再难前进一步。
不多时，天空后小雪，最后是男子回首，隔着几百米的寒冷，朝她温温柔柔一笑：“早知道师父要来，没想到……师父来得这么快……又这样慢。”
顾青鸾视线凝固在男子身上，看着那个身姿挺拔的人一步一步，缓缓朝自己而来，四际执火人纷纷让路，如褪去的黑色浪潮。
最后，一双黑金玄纹长靴停在女子浅绿色的布鞋三步外，顾青鸾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摘下面具，露出面具下那张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而肤色苍白的脸。
那张脸亦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双玄色眼眸比当年那个外表严肃内心软萌的孩子来说，要深沉得多。
可当他朝自己微微笑着的时候，顾青鸾透过那张脸，却仿佛能看见当年那个小孩被自己逗弄时，露出的干净剔透的笑容。
“师父，你是来杀我的，对吧？”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闻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氛么（顶锅盖跑路）
反正前文全部都铺垫了哒，好像有小可爱猜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