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阳光温柔,顾青鸾在偌大的后宫里硬生生用脚走了一遍,也热出了一身汗。
令她奇怪的是,话本子里经常出现的“御花园互掐剧情”,除了花团锦簇,人影都没半个,宫内道路上,理应见到低头行路的一队队婢女,也无。
悠悠闲闲在开阔的路上走了一个时辰,路过的侍卫全当没有看见她,除非她拦下别人,那些木头人一般的家伙才会朝她略一低头行礼:“娘娘午好。”
而后继续巡逻。
脚步一转,迈入一个看上去繁荣的宫殿,里面空空荡荡,连挂起来的帷幕都已拆掉,徒余几个婢女在洒扫,顾青鸾凑进去问:“这宫殿里原先住的宫人呢?”
婢女倒是对她行大礼,跪地道:“奴婢不知,奴婢也是今日方调过来的,只负责洒扫。”
女子一连闯了四五个宫殿,都是这幅情景,到最后她已经开始边走边骂:
“赵弈你这个狗贼!尽说些美言来诓我对吧?这一后宫的美人,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悉数藏起来?”
两侧禁卫有听见此话的,顾青鸾余光瞄见有人持刀的手都在颤抖,看那神情,说不上到底是生气还是畏惧,或者二者都有。
她脚步退回来盯着那禁卫,而后拔了其腰间佩刀,在近旁人两句:“娘娘不可啊!娘娘怕别伤了自己啊!”后,她右手持刀,左手蜷缩起一根手指头弹了弹刀面,精铁震颤,下一秒却是“咔嚓咔嚓”,悉数断成碎片。
“你们对那狗皇上,倒是忠诚,”女子扔掉断刀,眉目清冷,“不过倘若他敢私藏这三宫六院里的美人,信不信我崩他项上人头,便如弹这大刀?”
一群禁卫可怜弱小又无助地站在原地,虽然个个面瘫,但内心怕是已疯狂吐槽。
“哎哟喂,娘娘,老奴可算是找到您了。”那胖成肉山的大总管从道路角落急匆匆地拐了过来,对上女子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先是行礼,再才抹了把脸上的汉。
“何事?”顾青鸾回头,眸光似含了一块千万年的冰,直让人冻在原地。
“这不是,陛下想和您共用午膳嘛。”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堆起笑容,三分谄媚七分真诚,倒还算可掬。
“嗯,李公公是这宫里的老人了,应当知道,这后宫佳丽三千,去哪儿了吧?”女子扬起好看的眉,眸光闪烁,嘴里的话语一字一顿。
大总管本就习惯佝偻的腰更加弯了,他拱手笑,开始踢皮球道:“此事陛下未曾告诉娘娘?”
顾青鸾盯住那双芝麻大小的眼,眸光狠绝。
大总管叹了口气,“娘娘随老奴来吧,这条中庭线的路够长,有些故事慢慢讲,时辰也够用了。”
顾青鸾于是跟在这人身后,一路沉默,赵弈在二十七年前的寒冬腊月出生,刚开始,如她所想——是个小可怜。
他的生母本是先皇携手共进十年的皇后,多年不孕,诞下他时逝世,先皇一腔悲愤,本来很照顾这个孩子,可每每踏入已逝先后的未央宫逗弄尚在襁褓中的这个皇子,回去后便会整宿整宿的头疼脑热。
更为离奇的是,未央宫里的宫人,不过三月便会莫名死一批,死相惨烈,皆是七窍流血而亡,更为接近这孩子的乳母则在三个月内,一连暴毙七个,久而久之,宫内谣言四起,说这孩子是天上荧惑星降世,将来定会为祸人间,大臣们也听说了此事,纷纷上奏求先皇处死这个皇子,先皇不允,将之关在中庭内。
三岁前他身边还有宫人时常伺候,三岁后那些宫人便是宁被赐死,也不肯七窍流血身亡。这些年的传闻听多了,先皇对这个孩子再无额外怜惜,很快改立早已弱冠的二皇子为太子,几年后先皇驾崩,新帝上任,第一件事便是除去自己这个“灾星弟弟”。
“老奴当年是皇后娘娘的亲信,一直近身服侍着当今圣上,却也安然无恙,身正不怕影子歪,那些婢女不知道是先皇宫里哪处皇妃送进来的,手段个个毒辣得很,老奴无用,一次甚至让陛下落了水,落下畏寒的病根。”
“那几年过得可真是凄惨啊,娘娘,别看老奴现在这个体型,当年老奴瘦得连进出验身婆都不敢摸,而陛下七岁,身高却不如三四岁的孩童,瘦得一双眼睛都突起来,冬天冷极了,屋内无炭火,老奴便扒了树皮来‘搭窝’,陛下能活到如今,也不知是撑着一口气还是怎的。”
“最惊心动魄的是当年那一场逃亡,从京畿直到北域,一路上本来和先后的亲哥哥汇合,国舅爷当年很疼自己这个妹妹,自然也心疼陛下,愿意派遣人马千里护送我们逃亡,可直到我们甩掉追兵,隐姓埋名在北域扎根,几个月后才听闻,国舅爷已被那位圣上斩了首,头颅挂在京城进出的大门口,整整三个月啊,三个月!”
“陛下忍辱负重,谨言少行,习书练武时常常一个礼拜都不曾开口说话,很多时候,老奴都担心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会不会活得过于阴暗了,直到陛下冠礼那年醒来,告诉老奴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仙子在等着他,陛下日渐健谈,在北域建立起自己势力,多年后终于领军杀回京畿,夺回本属于自己的皇位。”
这一路很长,大总管说出这番话时,眼眸里时不时都有泪光闪烁,顾青鸾脸色未改,只是中途打断了这人的话:
“虽然如此,你说这么多,于我有何干系?”这是他轮回必经之路,此后还有百世轮回,若皆一蹶不振,或是压抑心性,那么,九重天不配有这么一位小天孙,当今仙帝枉费对其栽培。
大总管骤然转头,对上那双黑沉沉的墨瞳,一瞬间被摄住魂魄,后脊一冷,一种直击灵魂的畏惧油然而生,可尽管如此,他仍强装厉声道:“陛下自从登基以来,广搜罗天下美人,要求只有一个,身量纤细……”
女子扬起一个好看的笑,那笑意凉薄似刀刃,嫣红的唇里吐出两个气音:“呵呵。”
“可是七年了!整整七年了,老奴以为陛下早已开窍,可谁料当年那个做梦醒来,笑着朝老奴哭的孩子当真翻遍了整个大魏,搜罗了上千美人,最后却是养在后院,连一位有位分的都没有,更别提近身伺候。也有胆大者夜闯陛下寝殿,却被陛下当场格杀,而今陛下终于找到了娘娘,娘娘却对陛下的过往,一笑而过么?”
顾青鸾瞥了一眼,发现身旁的“肉山”都在颤抖,那张脸上更是五官都快挤成一团,她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上的云,半晌,毫无表示。
凡人之于仙族,便是渺小如沧海一粟,而仙族之于她这样的洪荒种族,也如这漫天云霓一般,不知何时就会被风吹散了,所以这须臾几十年以内的离合悲欢,她看得极淡,硬要说点什么,便如点评自己看的戏折子,说不定故事老套,还不比戏折子般离合曲折。
“老奴真是……”大太监气得浑身发抖,却仍陪她走完了这段路,到了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顾青鸾盯着阳光下那块牌匾,忽而道:“那些个美人,到底去哪里了?”
大总管脸上出现一种悲戚,一种将按压心头多年的往事重提,却无人关心的悲戚,他开口,声音是顾青鸾意料之外的沧桑:“在当日那刑场后,老奴便领陛下的指令,后宫内愿意离开的,拿赏金离去,不愿的,赐白绫,一夜之间却是运出去七八十具白布包裹的尸体,如今陛下遣散三宫,这偌大后宫内,只留下娘娘一人。”
“娘娘,就连当日您住的那天牢,四际装饰……”大总管还想说点什么,顾青鸾却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禁卫关了门,厚重的红木门隔音极好,外界一切声音刹那消弥。
屋内,桌前,身着黑金暗纹龙袍男子端坐着,目光追随她而来,最后落在她沾了一点灰尘的衣袖上:“阿鸾这是去何处玩了?”
“去你的后宫溜达了一圈。”顾青鸾握起象牙筷,面对满桌子珍馐美馔,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喂到嘴里一嚼,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那阿鸾可有什么见闻?”男子倒是一直温和,见她含着口中食物满屋子跑,各位“善解人意”递过去一张金丝薄帕,让她吐在上面,“可是御膳房的饭菜不合你口味?”
男子的话音温温柔柔,但顾青鸾回过头盯住那双眼,却感觉下一秒这人就可以唤人将那御膳房的厨子杀个精光。
这个性格不好,得改。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木已成舟,想要改变这人骨子里的阴鸷,还是得从当初下手。
“你本是个仙胎,当年化身凡间,仙魂上的灵力还未散干净,所以靠近你的那些婢女方才暴毙那么多,后来你也看见了,再无因你而亡的人。”
“此事非你愿,莫要久存于心,以伤根筋。”
男子停下筷著,平静地看她:“李执盛都告诉你了?”话语里隐有杀意。
李执盛——大总管的名字。
顾青鸾点头,眸光凌冽:“还记得昨晚,你答应我什么?”
“孤不杀可惜之人,”男子眼眸深沉,“孤只杀不自知之人。”
顾青鸾下一秒便掀翻了整张桌子,菜式杯盏散落一地,她目光幽冷,一改进殿前的淡然,显然是动了真怒:
“赵弈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随随便便让旁人丢掉性命,哪怕是创造世界的神灵也不行,别以为你高高在上,是整个大魏国的皇帝,便可以轻易拿捏别人的生死。”
“往小了说,这是你自己欠下的业孽,往大了讲,这是你重登……”仙界的屏障……这几字尚未开口,恃美行凶立在屋子中央的女子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胸口,而后,一口鲜血被她吐出,有大半洒在面前与她对峙的人衣襟上,红梅点点。
男子瞬间抱住了倾颓倒下的女子,玄色双眸瞪大,表情慌张,扣住她的手都在颤抖,“李执盛!李执盛!!”
胖成肉山的大总管丝毫不觉自己躲过一劫,急促入门来,面对这个场景也是愣住了,双眸迟疑:“陛下,您这?!”
对上那双黑得如同漩涡的眼,大总管倒退三步,当即尖着嗓子朝外大喊:“宣——太——医——”
作者有话要说:顾青鸾:好不容易能当头训斥这人,可把我牛逼坏了,叉会腰。
一会儿后——
顾青鸾:卧槽,我怎么吐血了?卧槽,头好晕。
赵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