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一念成魔(六十二)

曾经修行者人人向往的圣地,九重天阙,现如今已淹没在无边黑夜之中,不见一个神侍神君,变得冷清如同孤城。只剩下萍汀和墨华这两个贪恋家园,不肯轻易迁徙的花灵,还住在八百里莲池中,虽然尚有微光,可池中红荷黑莲,自闭不开,也显得十分死气沉沉。

几个月前,神族遣了一批人回来,几乎将整个天宫都搬空了,无数奇珍异宝,全部被送到了新的宫殿,甚至庭院中的玉树,都被连根拔起。

墨华站在游廊一头,远远地望着那群忙碌的神族,看着他们将一件件宝器,从对面的甲子神兵阁里搬出去,将原本华美的天庭,拆成断壁残垣。

人烟过后,天宫之中更是寂寥破败,墨华看着满目狼藉,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九重天阙,是真的毁了,再也不是他与萍汀过去的那个家了。

他不甘心在这已然没落的地方,永远做一株无根的浮萍。就算他再美,开得再繁盛,也不过是给这无边的寂寞与黑暗看罢了,这对于向来爱与人夸耀颜色的萍汀和他来说,已经和死亡没什么差别了。

“我不甘心。”墨华对着已经枯萎了半池的红荷轻声说道。

但是没有人回应他。

萍汀的神魂在他们本体那一株并蒂的莲花上蜷缩沉睡,仿佛已经死去了。

情况对他来说,已经不会变得更糟了。

墨华咬唇,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看着萍汀。

因为得不到玄谷的爱,萍汀已经绝望到不在乎一切,连去争取的勇气都丧失了。可是墨华觉得,如果连争取都不去争取,那才是永远都没有希望了。就算他得不到玄谷的心,也要得到她的人!他们神魔有漫长的生命,只要能待在玄谷身边,千万年的陪伴,玄谷的目光总有一刻是停留在他们身上的。

与其求那不切实际的永恒的爱,倒不如求片刻琐碎的幸福与欢乐。墨华相信,萍汀那个家伙,只要被一点爱意甘霖滋润,慢慢就会重新“活”过来的。

墨华下定了决心,他不会再顾及萍汀的意愿了,反正萍汀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会有什么意愿了。

“我要搬家!我要搬家!”墨华冲着蜷缩成一团的萍汀大叫,上蹿下跳。

萍汀听到他喊来喊去,但是他实在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思考。

无所谓了,你爱搬去哪里,就搬去哪里吧。

墨华感知到了萍汀的想法,他知道现在就算带着萍汀去哪里,萍汀都懒得反抗了。

于是墨华将他们的本体并蒂莲收入了自己的心窍中,连着萍汀的神魂,一起从碧莲池底带了出来。

墨华拍拍自己的心口,萍汀睡得昏天黑地,无知无觉。

他最后看了一眼生养出他与萍汀的地方,随即义无反顾地乘风而去,直奔十荒。

墨华寻找到十荒帝宫之外,看见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宫殿,有些发愁地挠了挠头。这地方大得离奇,这么多宫殿,玄谷究竟在哪一间呢?

他试过将自己是神识延申进去探查,但是玄谷的帝宫里有很强的力量,没等他挨到宫墙,他的神识便被挡了回来,甚至还惊动到了几个侍卫,幸亏墨华修炼的时空之道有所成就,临时开辟出一个小空间躲进去,不然还真会给他们逮到。

初步的试探让墨华都吓了一跳,他也不知道玄谷哪里找来的那些侍卫,一个个的实力都这么恐怖,护卫得这帝宫森严如铜墙铁壁一般。

就在墨华进不去,急地抓耳挠腮的时候,他看到有个熟人来到了宫门城楼之上。

那人正是白尧,他前几日才杀了一个躲在人间雪山里的天道裁决者,昨天刚从外面回来,玄谷心情很好,特准他休息几日,故而今天白尧是特意来这南面的鸾阁之中看那些才人的。

鸾阁离帝宫正门并不远,墨华惊动了守门的侍卫之后,便有人立刻去报告了正在鸾阁的白尧,说是有神识试图侵入,但追出去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样的手段太过高超,很像是那些天道裁决者的手笔。白尧听了便戒备了起来,立刻过来查看。

墨华看到白尧,心中不禁暗叫倒霉。他可没有自信,自己躲在空间之后产生的空间扭曲能躲过白尧的眼睛。

果不其然,白尧目光扫过,立刻便发现了空间的异常,他飞身过去,横枪一扫,生生划破了墨华创造出来的空间,逼出了墨华狼狈的身影。

看到墨华那张熟悉的脸之后,白尧也有些错愕,问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

墨华恨恨地瞪着他,骂道:“就你长了眼睛!多管什么闲事!”

白尧:“……”他顿了顿,显然不想和墨华计较,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我散步散到这里,不行吗!”墨华又瞪他一眼。

白尧挑了下眉,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过也并没有戳穿墨华。他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色,道:“这里是陛下的居所重地,可不是你散步的地方,赶快离开,否则被误伤可就怨不得别人了。”

墨华双手抱胸,轻蔑地笑道:“呵,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吗……”

“是吗?”白尧看着墨华,似乎笑了一下,下一刻,他便一撇嘴一歪头,随即抬手一挥,身后瞬间出现数百道鬼魅一般的侍卫身影,一眨眼便向墨华扑了过来。

“别伤了他,抓活的。”白尧抱着手,对那些侍卫们下达了指令。

那些侍卫出手便非比寻常,墨华与他们不过交手了几招,便被逼得步步倒退。毕竟动手的这些都是跟着白尧捕杀天道裁决者的亲卫,他们被白尧亲自调/教,又经过数十场战役的洗礼,配合紧密,实力非常恐怖,不多时就完全将墨华打压入了下风中。

若不是白尧说要抓活的,只怕墨华立时便要被他们诛杀在当场了。

墨华眼见不敌这一群怪物,已经起了退心,可那些人防得更严,完全不给他丝毫退路,故而没多久,墨华就叫他们给生擒住了。

看着他们熟练地用捆仙绳绑住自己,那捆仙绳是玄谷亲手所制,禁制比一般的捆仙绳更要强上不知几许,就连天道裁决者也难以挣脱。墨华挣了两下,发现于事无补,便也歇了心认了命。

今天是他技不如人,落在白尧手中,要杀要刮,只怕也要由了人家。

墨华心里凄凉,只难受自己临死之前怕是也见不到玄谷一面,无端还要牵连萍汀和他一起赴死。

他被绑着推到了白尧面前,白尧看了他一眼,又环顾四处,问道:“只有你一个?萍汀没和你一起来?”

墨华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白尧却笑着自说自话道:“我记得你们是一体双生的,不能相距太远。这里距离九重天阙碧莲池有千万里之遥,想必萍汀也一起来了吧?”

“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宫也是我一个人要闯的,你找他干什么?关他什么事?”墨华愤怒道。

“哦,原来你是想要闯宫啊?”白尧看着他,脸上带着微微有些戏谑的笑意。“我只是怕萍汀躲在暗处,准备来救你。”

墨华沉默下来,萍汀此刻就蜷缩在他心口处,一睡不醒,刚刚他用神魂内视,叫萍汀醒来赶快逃跑,他都没有回应。

“怎么了?”白尧看他神色低落,问道。

墨华嘟囔:“不用你假好心,既然我已经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刮随便你吧。”

白尧却笑了:“可我杀不了你啊。”

墨华一想,也确实,他身上有玄谷的生机神光护体,确实没人能杀死他,顶多会让他吃很多苦头罢了。

“那你想怎么样,把我关起来吗?”

白尧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闯宫干什么?来见陛下?”

墨华瞪了他一眼,眼神里好像写着:你明知故问!

“好吧,那我把你带到陛下面前,你去跟她解释吧。”

墨华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尧,他印象里,白尧没有这么好说话才对,今天见到的这个白尧,和过去的那个白尧相比,好像性情大变了一样。以前的白尧冲动易怒,一点火星子都能把他的脾气点爆,现在这个白尧好像还挺平和的。

这难道就是改变了一味筑身材料之后,在性格上产生的神奇变化吗?墨华对此表示疑惑不解。

但是既然能见到玄谷,墨华也不准备费力反抗了,很乖觉地跟着白尧进了宫门。

他们沿着帝宫的中轴线,往最北处的无为殿去,第一处路过的就是鸾阁。

鸾阁之所以称之为鸾阁,原是因为这一处,是玄谷赏给扶鸾这个宫廷总礼官的,而扶鸾又是负责选拔后妃和封后大典的,干脆就将鸾阁当作了临时的“储秀宫”,而且在这最外一层的宫殿里选秀,也不至于影响到里面的贵人。

墨华路过鸾阁的时候,看到里面一处建筑之前站了数百个人,都是仪容美貌的青少年男子,站在一处,当真如草木争辉,各有各的风流情态。

只不过比起前面台阶上那个一身白衣,薄纱覆眼,芝兰玉树似的男子,总感觉相形见绌了些。

“他们在干什么?”墨华问白尧。

白尧顺着他脸扭过去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些人。

“那是给陛下挑选的才人们。”白尧回答。

墨华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倒哼了一声,再不置一词了。

白尧觉得他那个哼出来的语调有点意思,便故意追问道:“你哼什么?难不成是嫉妒了?”

墨华轻蔑地翻了个白眼,道:“我可不屑得跟他们争。若是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还能吃得下粗糠野菜。”

白尧听得出,他话里以山珍海味自比,把那些人当作粗糠野菜。诚然,墨华的确貌美,也有自傲的资本,但是——

“你将别人视作粗糠野菜,我反倒要笑你以貌取人,鄙陋无知。”白尧悠然说道,“生而为灵,各有各的美处与妙处,岂是单论一个外貌可以概括的?”

墨华被白尧说得脸色通红,显然是脸上挂不住了,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来反驳白尧的话。当年的萍汀与现在的他一样,也自负于美貌,恃美行凶,欺凌碧莲池畔的一株金盏银台时,便被玄谷教训过。

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处高桥之上,往西望过去,只见一片红云似海,万顷桃花盛开在一片海上,掩映着错落雅致的宫殿建筑,有匾额高悬处,书写着三个字——桃花潭。

墨华目力极好,见桃树花海之中,有一群小孩儿在嬉闹着,正是当初萍汀和墨华的莲子所化灵的孩子们。

墨华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驻足。白尧与他比肩站在一处,也望过去,解释道:“那是萝烟的居所,你应该认得那鲛人的。”

“岂止认得。我与他,还曾是至、交、好、友呢。”墨华将那个词说得一字一顿,好似含了复杂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蓬莱水底的事,似乎也不能全怨在萝烟身上,墨华对萝烟的怨气,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早就消得差不多了。

“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白尧说:“蓬莱秘境毁了,是陛下将他接回来的。后来帝宫落成,陛下就将他安顿在了这里。”

墨华心中顿时又不平起来,萝烟在这里儿女成群,还有这么大一个桃花潭,而他与萍汀在九重天上孤苦伶仃,也没见玄谷来找寻问候一声,当下墨华就又酸起来了。

“走吧。”墨华不想看了,再看下去他怀疑自己会从黑莲花变成柠檬精。

终于到了无为殿,墨华因为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玄谷,心头不禁雀跃了起来,好像就连一直无精打采的萍汀,也靠近了玄谷所在的地方,变得有些精神了。

他巴巴地望着无为殿高耸的宫门,与白尧等待了片刻,从宫殿里出来一个年轻的侍从,快步走到白尧面前,弓着身低垂着头,禀道:“今日早间陛下与君后殿下一起去了虚空之海,此刻并不在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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