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时节,七月流火的残热还未彻底消散,暑气依旧紧紧抓住这几日夏末的尾巴,浓郁燥烈地翻腾不歇,毒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天空之上,浓密树荫下的蝉虫,有气无力地“知——知——”叫了几声之后,便再没了声息。
太液池旁,铺就九曲回廊的青石板,都被炙烤得滚烫,泛起丝缕湿潮的热气。千倾无波的太液池上,连风吹起来,都是热腾腾的。紫皇宫里伺候的宫人们,若不是主子支使,都恨不得永远躲在回廊树荫下面不出去。
就在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燥热的天气里,坐落在这豪奢皇城中,仅仅与大内皇庭一墙之隔的燕月神宫,却是凡间难得的清凉圣地,原因无他,不过是孤阳为玄谷居住的银月殿里,设下了一个小小的消暑阵法而已。改换人间微小处的格局风水,只是仙人的举手之劳罢了。
银月殿,是神宫中的副殿,规格仅次于供奉着两位燕月圣主的主殿,燕月皇室推崇奢华雅致的白金二色,主殿里便以金丝掐银线装饰点缀为主,极致繁丽,尽显天家的雍容华贵与无上威严。而副殿银月殿却没有主殿那般奢华,只要是以白玉珠贝为饰,柔和雅静,更适合居住。相传银月殿曾叫做淑雅殿,曾是燕月开国帝后的寝宫,二人起居均在此处。
玄谷倒是很喜欢这里,而扶鸾之前便一直住在银月殿中,她住进来之后,就与扶鸾做了邻居。
此刻,长长的玉几上,玄谷、扶鸾和孤阳三人围案而坐,各据一方。扶鸾面前摆放着一盘命理棋局,正在上面进行文王推演。他的对面,是埋头奋笔疾书,偶尔抬头,翻阅典籍或是请教玄谷的孤阳。孤阳正在整理万年来人间阵术道统的传承之法,查漏补缺,温故而知新。这注定是一个浩大无比的工程。
他们两人中间,玄谷正在默默疏导自己的气息,以最基础根本的修行手段,使微弱的灵气在静脉中流涌运转周身。只不过万事开头难,她以凡人之躯,从头开始修炼,就好比细小溪流开拓河道,举步维艰。而此事又不能有外力帮衬,这就好比只能容纳溪流的河道突然涌入大江之水便容易决堤溃败是一个道理,外力灌注,修习纳流的“河床”经脉被毁,只会得不偿失。
扶鸾一边拨弄命理棋局上的黑白棋子,一边留心观察玄谷身上微弱的灵息变化。感知到她身体内的气息逐渐平稳下来,他下意识向玄谷那边侧过头去,眼前模糊朦胧的一片,尽管他用了些神力手段,可依旧还是看不太清楚。他突然有些后悔起来,当初形、声、闻、味、触五感之中,不该舍弃形的,若是留着,能多看她一眼,那该多好……
玄谷睁开眼睛,轻轻长舒一口气。她看到几案前,孤阳和扶鸾都抬起了头,恍惚间,竟然有种好像回到了数万年之前,他们跟在她身后修道的那段日子。
孤阳赞叹道:“大人修炼的速度好快……只一上午,便疏通了身体里的小周天呢。”这样的修炼速度,莫说凡人,就是放眼神魔妖魅四大族,也绝对是惊才绝艳,顶尖的修行天资了。
玄谷却并不自得于这样卓绝的修炼天赋,只是淡淡说:“我好歹活了七万余年,在修炼一途上,多少攒下些许心得。若是再世为人一场,把以前的底子都忘了,岂不是要让三界耻笑?”
她虽这般云淡风轻,孤阳却深知她以凡人之躯修炼的艰辛,心中对玄谷更是敬服。
扶鸾将方才神仆送进来的梅子茶从冰格之中取出来,微微笑道:“大人辛苦了,喝些消暑的梅子茶吧。”
清甜甘冽的梅子果香沁人心脾,在这浮躁的夏日之中,正是消暑的佳饮。
这个梅子茶,前几日扶鸾便煮给她喝过的,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从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玄谷也颇为喜爱,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更何况,扶鸾此时双眼并不能视物,应该是无从观察她的喜好的,也不知这心细如丝的扶鸾是怎么知晓她爱喝这梅子茶。
对于扶鸾的有心,玄谷也觉得有些感动。她知扶鸾幼时便善于察她之言观她之色,深得她心,而万年过去,曾经的稚嫩少年,已经长成了这般温柔清俊的男子,对她也还是这般有心。
看着扶鸾眼上的白纱,玄谷心中有所触动,便思索着,还能用什么东西,为扶鸾再生一双眼睛。不几时,她心中便有了些方案,只是那筑造双眼所需要的宝贝,以她现如今的能力,不好找寻罢了,若是有机会,她必能还扶鸾光明的。
唇边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玄谷接过了扶鸾手中的梅子茶,问他二人道:“你们也要喝一些吗?味道不错的。”
孤阳摇头:“我已经辟谷,不习惯沾这些俗世的食物了。”作为一个神族,孤阳和其他神族也一般无二,私欲寡淡得很,至于口腹之欲,更是没有。“倒是大人您,此刻是凡人之躯,我见您气息运转了一个小周天,额上便出了这么多汗……”
扶鸾听闻此言,眉目微动,从袖中拿出一方绢白软帕:“大人先用这个,一会儿用过午膳,便让宣夜和浑天他们伺候您沐浴吧。”
“嗯。”玄谷应了一声,接过扶鸾手中那方绣着兰草的绢帕,轻轻擦拭额角。喝了一口冰爽可口的梅子茶,回味甘甜,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道:“孤阳啊,你也真该体味一番这俗世人的快乐,对你悟道也大有裨益。你呀,这么多年止步不前,便是自困于眼见和心境了。”
喝了一杯梅子茶,因着孤阳辟谷的缘故,只有扶鸾与玄谷前去用膳,留下孤阳一人在银月殿书房里誊录阵术典籍。
出了银月殿,在九曲回廊之上,玄谷看到了下面小太液池中游曳的锦鲤,说道:“瞧,这池子里的锦鲤长得可真好……”她刚说完,方才记起扶鸾已经看不见了,不由怔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那目盲的大神官。
清逸无双的男人拢着袖,面色沉静,独看不见二尺白纱之下那双曾经如泉如镜的眼睛——以前玄谷和他对视时,总能瞧见扶鸾那双澄净眼睛之中,自己的倒影。
“我记得你以前,是极爱看书的?”玄谷走到落在她身后有一段距离的扶鸾身边,许是他双眼不便,故而走得缓慢了许多,在去前厅用膳的这条短短的游廊曲折之上,他总会差下她一大截距离,玄谷便不得不走走停停地等他。
她不知晓扶鸾是故意走得那么慢的。自从玄谷住进来之后,他、玄谷、孤阳总是三人待在一起,唯有用餐这一点时间,玄谷是独属于他的。
“嗯,”扶鸾答道,“来到凡界之后我伤了眼,便看不得书了,只能让他们帮我读,我听着……”
玄谷一时默默,一时不知如何再说,便又随意起了一个话头:“你……是为了什么来凡界的?”
扶鸾身体一僵,心神巨晃,掩饰好心中慌乱,他才出声道:“……如果我说,我来凡界,是为了等大人,大人会相信么?”
“等我?”玄谷面露疑惑不解之色,“等我做什么?”
“我之前占过一卦,卜得您会到凡尘里来,于是我便到这凡界等您。我想保护您。”扶鸾大着胆子,伸手牵住了玄谷的手,看着眼前玄谷模糊的影子。有什么无法忍耐的话,即将要从喉间涌出来了。
“给我占卜?”玄谷是天命之身,气运超出天道气数之外,寻常卜卦,根本难以得知和她相关的卜筮结果——除非……
她挑起扶鸾身前的一缕银丝白发,目光已经了然,以肯定的口气问道:“所以,为了占卜到我的事,你燃烧了自己的寿元?眼睛也是因为这件事看不见的?”
扶鸾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玄谷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反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向前走。
临近前厅时,她才突然说:“扶鸾,以后不要为我占卜了。”
扶鸾一愣,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轻声温顺地说:“好。”
“以后想看什么书,我给你读。”
树上的蝉声躁动了起来,扶鸾仰起头,任由碎金般的阳光穿过浓荫,斑驳热烈地落在他的眼睛上。
覆眼的白纱微微有些湿润,扶鸾咬住了微微颤抖的嘴唇,堵住了喉咙里的声音。
他怎么配?
作者有话要说:扶鸾:好想爬大人的床……可是我知道自己不配……可是还是很想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