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灏的眸光晃动了一下,如同天上遥遥闪烁,即将坠灭的微星。他本就虚弱苍白的脸色,更显出一种惨淡的,如同薄冰一般的半透明的颜色。
沾了霜雪的睫毛像是再无力振翅翩飞的蝴蝶,轻轻颤了颤,帝灏又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掩住眼底的伤情神色。
在算计了她之后,他就早该知道是这么一个下场的。他还怎么能希翼得到她的一丝感激?
“……把他留在这里,他会被毒瘴里的那些幽魅魂兽吃掉的。”凤笙轻轻眨了眨眼睛,旋即又笑了笑,“不过阿玄不喜欢的话,就把他丢掉好了……
他作势,就真的要把帝灏丢出去。玄谷看他这样,突然又冷声说:“算了,留下吧。”她不想看到自己的东西被外面那些穷凶极恶的魂兽吃掉。帝灏是该死,但也须得是她,亲自来惩戒。她的东西,被别人弄死了,算什么事呢?
凤笙歪着头看了看玄谷的脸色,下了断言:“你不开心。”他在玄谷面前蹲下来,把头轻轻枕在玄谷的腿上。头上的花冠碰到了玄谷的手,触感鲜润得仿佛还是一万年前的那一支沾着晨露的花。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凤笙轻轻地说。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心。
玄谷摸了摸他的头发。细细的发丝软软的,落在手心里的感觉,像是柔软新嫩的柳条拂在春水上,有些酥痒。
“没有,”玄谷有些发凉的指尖顺着凤笙的脸颊摩挲轻抚过,捧住了他的脸。她的语调又认真又温柔,“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眼底含着笑,凤笙埋下头去,烧红了脸颊。
他的好时光,只要有一点点,就足够支撑他,独自抵御这千万年孤寂的幽囚岁月了。
……
太攀从九幽毒瘴龙潭深处,凤笙的洞府那里出来,刚走过一段距离,才发现身后跟着不干净的东西——是那些狰狞凶残的幽魅魂兽,他们依旧在对他虎视眈眈,想要吃掉他,但是好像很忌惮什么的样子,又不敢近他的身侧。
戒备地看着他们,现在丧失了灵力的太攀,就像一只掉入狼群的羔羊,恐惧的情绪在撕咬他的理智。
而恰逢这时候,毒瘴龙潭中,因为帝灏和凤笙的争斗而散去的白雾,又卷土重来,再次蔓延布满了天地,甚至比之先前,更加浓厚,几乎都遮得太攀看不清身前方寸的情况。
隐在白雾之中,无数双猩红的眼睛,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杀机四伏。
紧走几步,太攀突然好像踩到了什么,瞬间有刺破耳膜般的怪啸声,在整个瘴气之中回荡,将睡在太攀衣服中的孩子惊醒了。
太攀被那怪声刺得大脑剧痛,一看孩子醒了,忙伸手去捂孩子的耳朵,怕他这个脆弱娇嫩的宝贝孩子被那种怪异巨大的声响伤了耳朵。
白雾之中,一个巨大的黑影轮廓就在太攀刚刚踩到的地方,站了起来。它黑色的身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太攀仰着头,才能勉强看到两个巨大的幽红色眼睛,那是它头部的地方,而它的头顶上,有两个形状锋利的犄角,如同两把巨大的,漆黑的死神镰刀。
大地因为那破土而出的怪物,颤动个不停,太攀被摇晃得东倒西歪,都站不太稳。
地震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直到巨大的怪物全部从地下钻出来,才慢慢地停止了震动。周围的嶙峋山石树木,被巨大的怪兽全部掀翻,一地狼藉。太攀再抬头时,已经完全看不到怪物的眼睛了,他只能看到那怪物如同撑天巨柱粗壮的腿。它出口喷气,声音便好似九天落下来的惊雷,声势骇人。
太攀额上滑下豆大的冷汗来。这种巨兽,他在北辰的百兽图志上曾见过的,是上古传说中,背负神山的夔兽,说它一出声,凡界便要生雷暴,扰得天下清浊气息混乱,暴雨泼盆,形成淹没高山的巨大洪水。夔兽生性凶残而且不服管教,常食灵禽,它所过之处,万兽绝迹,就连神鸟凤凰都曾是这夔兽的口中之物。
上古传说中,夔兽背负山脉,跋涉过深海,攀上通天之柱,到达了九重天红爻帝君所在的栖凤楼。因为它不知从何处听说,栖凤楼是用万年才能长成一株的玉梧桐铸成,上面栖息满了鸾鸟凤凰,日日都可从栖凤楼上听到丝竹仙音,这夔兽便心生贪念,想上天来吃栖凤楼上的凤凰。它爬上去的时候,发现栖凤楼上,果然有数不清的彩凤金鸾随着仙乐翩然飞舞,而楼阁顶端,有个红衣如霞的绝色仙人,正端坐在高台之上,白皙手指按弦抚琴,招得一派有凤来仪的祥瑞之景。
那仙人样貌精致似玉,美得几乎模糊了雌雄界限。见了美人,夔兽便心生出恶念歹意来,化出人形来调戏那抚琴的美人,还放言要将这美人掳去,日日快活,保管叫美人欲/仙欲死,再也不愿意回这清冷的九重天,当什么劳什子寡情冷欲的神仙了。
夔兽得意洋洋,不成想,它调戏的,正是当时的天道帝君红爻。被夔兽的言语轻薄,招惹了红爻,夔兽的下场可想而知,被红爻亲手扒了皮,做了一面雷鼓法器,后来这面法器就落在了司掌凡界雷霆雨露的雷雨之神手中。
此刻,太攀但见面前的巨兽声如雷霆,而身上透出一股难以言说忍受的浓重血腥恶臭气息,还有浓黑污血不时从它身上像瀑布湍流一般倾泄下来——果然是已经没有皮的。
闻到血腥味,才觉得干呕症状好了些的太攀,又想干呕起来——这只夔兽,真的是太恶心了。
恶心到他连嘴都下不去咬他毒死它。
太攀飞快化出本体黄金巨蟒,蛇尾卷着孩子便想逃——他的本体有足百米之长,可在这巨大的夔兽面前,却像个小小的,一捏就会化作齑粉的虫子似的。
刚刚从混沌意识中清醒过来的夔兽魂魅,也是被某种刻骨铭心的气息刺激到,才会破土而出的,否则任凭天翻地覆,它也很难醒来。
那种若即若现的熟悉气味牵动了它心中最强烈的恨意,逼着它清醒过来。
——它好饿啊。
轻轻一挥手,隐在雾瘴中的那些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幽魅魂兽,一下都被夔兽这只庞然大物抓出去,囫囵地塞进嘴巴里,眨眼间,就有上千只幽魅魂兽被它吃了下去。
雾障之中,噼里啪啦窜起了幽蓝色的电光火花,稍微照亮了一些这个总是幽暗昏昧的世界。
太攀回过头,就看到了今生所见,最恐怖的景象——
无数狰狞如同恶鬼般的幽魅魂兽,被一双利爪撕扯着,吸进一张如同无底洞般黑黢黢的巨大嘴巴里。刚刚还紧紧盯着太攀,觊觎他的那些幽魅魂兽,瞬间就被巨夔吞吃得一干二净,他的身边,四处都是和他一样,仓惶逃窜的幽魅魂兽,光怪陆离如同一场巨大的噩梦。
太攀只能更加拼命快速地逃开,眨眼间就掠出了上千米——只不过,那夔兽只抬了一条腿,便让刚生出死里逃生之感的太攀心凉了半截。
夔兽只跨出一步,就将太攀拼命争取出来的距离抹平了,它那如同通天巨柱的大脚,险先踩到了正在逃的太攀身上。
轰隆的雷声就响在太攀头顶——夔兽在说话。但是因为那声音太大了,它说什么,太攀反而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只觉得好像巨大的雷暴声就在他的耳边,轰击在他的太阳穴上,震得他头脑都开始发昏,脑子里好像被伸进了一根滚烫的火棍,把整个脑浆都搅碎了。
夔兽在说——
红爻,偿我命来!
帝灏猝然睁开了眼,他听到了远处雷暴的声响,大地都在颤动。
玄谷和凤笙自然也听到了。
凤笙一下从玄谷腿上抬起头来,竖起耳朵的样子,像只被奇异声音惊扰了的猫。
玄谷看向外面,迟疑地问:“这是……夔兽的声音?”
点点头,凤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虑忧心的神色。
他身为魅灵之主,肩负的职责,便是看守来到这里,那些惨死的上古凶兽的魂魅,防止他们再将三界搅得大乱。此刻,被红爻杀死的那只恶夔,沉睡了上万年,不知今天怎么就突然醒了过来。若是放任下去,只怕他这毒瘴龙潭都会被毁掉,到时候忘川决堤,三界有生而无敛死之地,魑魅魍魉涌入凡界,势必会造成更大的乱局,那便是他之咎错了。
凤笙站起来,一支银色的凤尾笙笛已经出现在他手中,他神色凝重地对着玄谷说:“在这里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玄谷微微点头,目送他离开,心里自有计较。
夔兽身上,倒是有件东西,她刚好需要。
离开的凤笙,还要陷入沉思的玄谷,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阴影之中,站着已经醒过来的帝灏。
作者有话要说:子债父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