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番外·移蛊

【零】

太子恭谨地在帝后身前跪下行礼。

孩童的声音脆生生的:“儿臣告退。”

薛璟之眼底带一抹浅浅笑意:“去吧。”

太子离开后,薛璟之起身去了皇后的房中,在她床榻上躺下。

皇后很快跟进来。薛璟之道:“你们都退出去,朕有体己话跟皇后说。”

伺候的宫人们在他一声令下,退了干净。

皇后有些意外,在他身侧坐了。

薛璟之直挺挺躺在那里,望着皇后微微笑。

他眼底一圈青灰,眼角眉梢,尽是深浓的倦意。

薛璟之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皇后的手,动作温柔。

皇后知道他有话要说,心里莫名不安。

薛璟之低声地道:“朕要出宫一趟,最快可能也得十天才能回。”

皇后惊了一瞬:“皇上要去哪里?”

薛璟之望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去看病。江小姐从江家庄赶来了,在广岳城里。”

江小姐。

江素羽离宫十年来,皇后头一回听薛璟之提起她。

皇后听着,眼色微微一沉。

薛璟之的一句话里千头万绪,皇后先捡着要紧地问了:“皇上得了什么病?”

薛璟之望着皇后,笑意一深,口吻却幽冷:“山迢水远,若不是旁人都没有法子,朕也不会央着江小姐千里奔波地来。”

皇后惊出一身汗来。

薛璟之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感觉到皇后的手微微发颤,他安抚地轻轻揉搓了一下她的手:“你与朕的孩子,一出生便立了太子。朕会尽力给他把路铺好,倘若这次朕真的救不活,太子便会继位。他长大后自会替朕好好保护你,但太子毕竟年幼,一切,还需要你多担待着些。”

他将遗言说得字字平静。

皇后说不出话,眼圈发红。

她紧紧反抓住了薛璟之的手,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为何不让江小姐进宫里来,倒叫皇上奔波?”

薛璟之笑了笑:“她当年走得匆忙,宫里还有认识她的老人,传出话去,难免不便。”

皇后道:“那臣妾陪皇上去吧。”

薛璟之瞧着她,摇一摇头,温和地道:“这当口,谨慎起见,朕和皇后,不能都不在宫中。”

皇后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当年,江素羽来宫中走一遭,暗地里掀起多少风浪。

薛璟之毕竟是九五之尊,他以调理身体为名义,将江素羽带在身侧形影不离,旁的人不敢说什么。皇后倒是敢,可是薛璟之三番五次在床头枕边,温柔地同她提起江素羽的事情来,叫她好生照顾江素羽。

皇后经不起薛璟之的纠缠,便应了。

一介医女,倘若受了恩宠,进了宫再有皇帝爱怜,也势必只会是个位份低微的嫔妃。

薛璟之日理万机,男人的心思又变得快。届时,江素羽若仍受盛宠,自然有眼红的收拾她。若不再受宠,一个没有背景和靠山的民间女子,又哪里需要人忌惮。

皇后一点也不着急。她顺着薛璟之的意思来。

薛璟之这人不错,知恩图报。皇后对他一分好,他便会以十分来回报。这买卖,皇后自忖她绝不会亏。

皇后万万没想到的是,薛璟之将那人捧在心尖上,最后却又真的将人放走了。

她起初还不信,以为薛璟之心眼多,怕江素羽出事,所以将人养在外头了。

但又没有端倪。

薛璟之十年来,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宫中,偶尔出行,也大都带上皇后一起。

后来,皇后生了皇子,薛璟之即刻便立了做太子。皇后的心放下许多。

后宫亦添了不少人。每个人都是她点了头后,薛璟之才放进宫里来的。他对她十分爱重,便是恩宠,也比那些年轻美艳的新人多许多。

皇后当真没什么可指摘他的。

但是……

皇后望着薛璟之疲惫的脸孔,低声地道:“皇上可是大限将至,所以把心里的人儿召来见面?”

薛璟之愣了愣。

他眼底有怒色一闪而过。皇后瞧见了,面色僵住。

她心底是怕的。薛璟之还没开口,皇后的神色已软了几分,却兀自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

薛璟之端详她,过了许久,方喜怒难辨地道:“皇后,朕也是个人,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但并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朕与江小姐,没有过非礼之举。十年前江小姐离宫后,朕再也没见过她一面。便是你不准允,朕的心里也有那个人,赶也赶不走,你要将朕的心挖出来剐么?”

人之将死,薛璟之句句都是本不可能说出口的大实话。

皇后知道薛璟之杀人不眨眼,但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毕竟是头一回。

她的眼泪瞬间就掉出来了。

薛璟之见皇后哭,松开她的手,手指指腹擦过她面颊。他动作仍然温和,面上却是沉沉的,没有表情:“哭什么,是你要问朕的。”

皇后流着泪,道:“皇上既然……既然这样喜欢江小姐,为什么当初不把她留下?臣妾不是不懂事的人,皇上若真的想,臣妾不会拦。”

薛璟之淡淡地笑了笑。

下一句话,比前头的话更加诛皇后的心:“朕想过。但是她当时有两情相悦的情郎,一点也瞧不上朕。朕想过很多遍,舍不得她吃苦,也担心朕护不住她。”

他的确想过很多次。

当时在广岳城,萧狄已物尽其用,薛璟之同江素羽说的那番话,都是真心实意。

杀了萧狄,省去为他疗治所需的银钱,取子蛊、换炉鼎,带江素羽进宫去。

薛璟之是真的想。

可是看着江素羽的脸,他最终放弃了这念头。

江素羽幼年时,曾给过他那么真切难忘的温暖。

他心里恋慕她,亦想占有她,但到底不舍得让江素羽吃苦。

薛璟之自己已吃过很多苦,不愿让心尖上的那一位,也吃苦。

他这一生,都竭力回报旁人予他的善意。滴水之恩,他都涌泉以报。江素羽不该因为得他青睐,反倒成例外。

若让江素羽因为被他所爱,反倒受苦受罪,他不仅皇帝当得没意思,人也当得没意思了。

十年来,他想起江素羽的时候再遗憾,也没有后悔过当年的决定。

薛璟之当着皇帝,踩着累累白骨,耗尽一生心血,维系住皇天后土的盛世太平。

在这太平之下,繁衍生息、安稳度日的黎明百姓之中,也有他心爱的女子。

他大兴医药之道,掀起养生风气,强健子民体魄的同时,亦让全天下的大夫都比往时更受人尊重。而这些大夫中,也有他心爱的女子。

这样去想时,他心里总是会平静许多。高高在上的自我感动,多少弥补了得不到她爱慕的那份怨怼和自卑。

薛璟之望着皇后,停了半晌,语气软了下来,说:“朕这十年来与你在一起,处处都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想。你想要的,朕都尽心竭力为你找来。若是如此,你仍要怪朕,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朕此番去找江小姐,更不是为了与她再续情缘,你不要多想。江小姐的医术冠绝天下,说不定能替朕续上些日子。太子毕竟太小,朕便只是多活一日,也是好的。”

他提起自己的死,竟如斯平静。皇后惊觉回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皇上,你都说江小姐医术冠绝天下。你早些去见她,宫里有臣妾呢。皇上……你是九五之尊,你若真的想,现在也来得及,将江小姐接进宫里来,臣妾会替你护着她,臣妾……”

她语无伦次,眼泪又掉落下来。

薛璟之怔在那里。

他过许久,方轻轻摇头:“你糊涂了,皇后。”

皇后说:“臣妾不糊涂。皇上,你什么事情都替我们想得周全,却没有人替你想。做皇帝,倘若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你坐那万人之上的位置,又为了什么呀?皇上……”

薛璟之微笑起来,道:“你不是正为朕想着么?你能这样讲,朕很高兴,琳琅。”

【壹】

薛璟之微服来到了广岳城萧家,总管萧挺过来向江素羽和萧狄传消息。

进来院子里时,萧狄正在院中舞剑,身形翩若惊鸿。

不过是一套寻常的入门剑法,却被他使得如此曼妙。

他而今在武学上的造诣深不可测,便是连早些时候不甚擅长的剑法一道,亦有了惊人进步。

江素羽坐在院中树下的阴影里,看着萧狄的身影呆愣愣出神。

萧狄早知道萧挺来了,仍将一套剑法舞完,方收剑入鞘。

萧挺喊他:“少爷。”

又看向江素羽:“小姐。薛公子到了。”

江素羽瘪着嘴,从椅子上站起身。萧狄走到她身前去,问:“小姐记住了没有,刚刚的剑术?”

她摇头:“没有,回来再给我练一遍吧。”

是她说要学,要他舞给她看。但她分明没有看进去。

萧狄却丝毫不恼,微微地笑了笑:“好。”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了一遍:“小姐,你真的要我陪你一起去见他吗?”

江素羽道:“是。免得你心里又想多。”

萧狄摇头:“我不会的。小姐与我,连娃娃都生了,我还能想什么?做梦都做不了更圆满。”

他有意讲话说得轻松。江素羽笑了一下,却很快又笑不出来。

她说:“一会儿见了他,你若不愿意,便站在外头不要进来。不必跪他。”

萧狄笑了笑,很平静:“小姐平日里宠着我也便罢了,可在天子面前,你都要跪,我岂能不跪。这么多年了,我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没什么不可以的,你不必担心我。”

江素羽望着他。

当年就是在这广岳城的萧家,年少的萧狄被敲打一身傲骨,被摁在泥泞之中践踏。

薛璟之纵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江素羽也还是心疼萧狄。

而今,薛璟之可能要死了。倘若她束手无策,萧狄也会因为子母蛊的牵绊,为薛璟之殉葬。

尘埃落定后,那些细碎恩怨在时光流转间逐渐变得不那么鲜明了,江素羽也将薛璟之留给她的,看得更加清楚。

薛璟之给萧狄植入子蛊,迫他成为杀人工具,屠尽了试剑山庄上下有血有肉的百余口人。

小琪、迟北城都死于那一役,江素羽每每想起来那些人,心里都沉得发慌。

但是,薛璟之分明怀揣了对她的一腔心思,却肯放她回归山野,给了她和萧狄极大限度的自由。

虽然强取豪夺为人不齿,但他毕竟是帝王,握着那样重的权力,仍能做到放她走,江素羽不得不承认,她心底对薛璟之是存了些感激的。

前后种种,恩怨交缠,江素羽也不知该以何种面目来对薛璟之。

路不远,走两步便到了。

薛璟之坐在堂中,瞧着江素羽和萧狄并肩走来。

时光仿佛回到十年前那个下雨的日子里。江素羽和萧狄长了十岁,仍是一双相依相偎的小儿女。

薛璟之镇定地看着两人相携走近,含着笑先开口:“不必见礼了,你们坐吧。”

江素羽愣了一瞬。

萧狄站在她身侧,接了话:“谢过皇上。”

江素羽心急,更不知能与薛璟之说些什么,便道:“阿狄,你先坐。我替皇上瞧瞧。”

萧狄轻轻应了声“好”。

她走到薛璟之身前去。

太监盛安冲江素羽点头致意,而后退开去,给她让位置。

薛璟之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眉眼间的倦色,仿佛十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淡去过。

他过着怎样的日子,江素羽是知道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清他眉目的瞬间,眼眶一红,竟差点掉出泪。

薛璟之见她如此,微微错愕,而后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垂眼笑了笑。

他不等江素羽开口,已乖顺地将一截纤白手腕送到她面前去:“别急着伤心,先替朕瞧瞧。倘若真的没治了,你便把母蛊取出来,朕不会让萧狄为朕殉葬的,你不要怕。”

一句话,薛璟之将自己的底牌掀了个干净,没留半分余地。薛璟之说完了,方自觉失态。

盛安在旁低眉垂眼,只做不闻。

薛璟之见不得江素羽那副要哭的样子。若事到如今,他还害得她哭,那十年前他强忍心痛,放她离去时所受的相思之苦,便似都成了笑话。

薛璟之之所以不召江素羽进宫,最大的原因,便是打算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把母蛊给江素羽,破秘术之禁锢。

此事机密,不能外泄,皇后也不能知道。

薛璟之声音不大,但萧狄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里一时间也不知作何滋味。

江素羽来不及想什么,只凝神将手指撘在薛璟之腕间,替他把脉。

完事后,她开始问薛璟之很多问题。

问完了,她又说:“我得仔细看看皇上的龙体。需要去衣。”

薛璟之声色不动,却抬眼,远远地看了一眼萧狄。

萧狄默默起身,道:“皇上,小姐,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我回去等。”

江素羽微怔,回头看他。萧狄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他退了出去。

江素羽和盛安一起陪薛璟之去到里间。盛安关上门窗,伺候薛璟之去衣。

他的身体瘦削得厉害,坐在床上时,肩背后凸出的蝴蝶骨,像一双翅膀。

羊脂一般细腻白皙的皮肤,隐隐透出股灰败之色。

江素羽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带来的针包,说:“皇上,我得替你扎几针瞧瞧情形。”

薛璟之侧脸冲她微笑:“不妨事,都由得你。”

江素羽便将针取了,说:“皇上躺平吧。”

薛璟之依言躺下。

江素羽为他施针。冰冷的针尖刺进骨血之中,有一些细微的刺痛,却莫名让薛璟之感觉心安。

他说:“你们这次出来,没带孩子?朕原还想瞧瞧,你的孩子,可曾继承你的美貌。”

江素羽笑了一下:“她还太小,走路都还走不太稳,我怕长途奔波她吃不消。孩子长得很像我,很美。”

薛璟之面上笑意一深。

他说:“朕也有太子了,像皇后多一些。”

江素羽脸色一白。

薛璟之瞧她神情变化,很快反应了过来,赶紧道:“你别怕。当日你在皇宫里同朕说的那些话,朕听进去了。这子母蛊之术确实太邪了些,以活人为炉鼎,残忍失德,实不妥当。便让这秘术,在朕这一代断了吧。”

他语气平和,轻描淡写。

江素羽过许久后,道:“谢皇上。”

薛璟之坦然受了她的谢,转开了话,静静道:“朕这病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走时留给朕的字条,朕一直收着的。你要朕保重,朕也很听你的话。这十年,朕的起居饮食,都是按着你留下的嘱咐来办的。不过是过了十年而已,没想到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你出来一趟不易,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这回,母蛊朕无论怎样都给你。只是……”

江素羽等不到他后面的话,不免追问一句:“只是什么?”

薛璟之望着她,淡淡地笑着:“只是朕的太子还小,若是你有法子,请你救救朕的命。取了母蛊后,倘若你丢下朕不管,让朕自己等死,又或者让萧狄来杀朕报仇的话,朕……倘你那样做,朕会伤心的。”

江素羽被他说得心烦意乱,忍无可忍地发作道:“我怎会是那样的人!皇上你话恁得多,十年也不见变化。”

薛璟之这十年来,何曾被人如此训斥过。

他愣了一瞬,将江素羽的话细细回味一遍,闷闷地笑出声来。

他再开口,语气温软,更加随意:“十年了,你还是对朕这么凶。朕见你一面不容易,话也不准朕多说。朕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哄哄朕。”

他字字句句,说得那么可怜。

这人真是厉害,端起架子来威压冷重,放下身段时甚么都说得出口。论能屈能伸,她和萧狄都赶不上这狗皇帝的尺度。

江素羽辨不清他话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刚刚盛起的气焰,在薛璟之的只言片语下,瞬间被打熄了。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憔悴瘦削的九五之尊,放缓语气,道:“皇上不必拿这些言语来挤兑我。民女虽然凶了点,但也不是不知好歹。皇上对我的好,民女心里记着的。我必当尽心竭力,救治皇上。”

薛璟之怔住。过了许久,才淡淡地笑了笑:“有你这一句,朕心甚慰。”

【贰】

江素羽辞了薛璟之出来,回到她与萧狄所居的小院。

萧狄显然老早便听见她回来的动静,含笑迎了出来。

萧狄说:“小姐辛苦了。”

江素羽瞅着他,道:“不辛苦。”

她径直往里间走,坐到桌子跟前去。

萧狄知道她思考时习惯在纸上写写画画,也不多说什么,轻车熟路地走到她身侧去,动手替她磨墨。

她在书房里呆了两个时辰,才将手里的笔扔了。

萧狄站到她身后去,轻轻地替她揉捏肩膀。

江素羽沉着一张脸,过许久,道:“阿狄,院子周围有没有人?”

萧狄笑了笑:“没有的,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以他的耳目,有人靠近,他早会觉察。

江素羽道:“阿狄,我问你,若我把薛璟之身体里的母蛊取出来,养在我体内,你可会不高兴?咱们女儿还小,不宜植蛊,眼下也不在身侧。旁的人,我也信不过。但母蛊只能养在人的身体里。”

萧狄愣了愣:“皇帝他竟没有让你把母蛊植到他儿子的身体里去么?”

江素羽才想起来,从薛璟之处回来,她满腹心事,倒忘记同萧狄交代中间的事。

她把薛璟之说过的话,同萧狄讲了。

萧狄静静听完,深黑眸底,波澜不惊,只说:“他竟如此慷慨。”

江素羽在这一瞬间,感觉萧狄身上忽然多了些她没看懂的东西。

这感觉如此陌生。萧狄在她面前,向来是不藏事的。

她陡然惊觉,望定萧狄,迟疑着,道:“若是……若是我将那母蛊取出来放到了我身上,你想不想杀了他?”

萧狄读懂了江素羽目光中的质问,感到受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动作疏离得太明显。江素羽的脸色一沉。

萧狄微微垂头,望进江素羽的眼睛里,弯起唇角笑了笑:“小姐,我想杀了他,你会准允么?”

江素羽脸色白得难看,嘴唇翕动:“我……”

萧狄不等她说话,便兀自接道:“我想杀他,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是因为,他总喜欢给你你拒绝不了的东西。上一次他将我给了你,这一次他又要将母蛊给你。”

他的笑容苦涩:“我也一样拒绝不了他。一开始,他要打我罚我,我拒绝不了。到后来,他施恩给我,我也拒绝不了。小姐,我很讨厌他。”

江素羽说不出话。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二十载有余。

萧狄与她绝无仅有的几次闹脾气,俱与薛璟之有关。

那个人高坐庙堂之中、万人之上,虽十年都不曾与他们见面,但投落下的阴影,却充满了他们的生活。

萧狄说的话,她都明白。

江素羽默默无语地起身来,轻轻揽住他的腰,将他拥住。

萧狄没有拒绝,探手回抱住了她。

他从不对江素羽隐瞒什么。

不为别的,只是履行承诺。她一早便对他明确要求过,一切事,不得瞒她。

但,萧狄的心结本便无解,说出来他未见得畅快,却一定会让江素羽为难。

萧狄轻轻地吻了吻江素羽的发顶,动作缠绵又温柔。

他低低叹息一声,说:“小姐,我想杀他,只是想想而已,你听听也便罢。皇上他如此慷慨,盛情难却,我心里纵有些小脾气,也无关紧要。把母蛊取出来,放在你身体里,自然是最好的。若有一日你不在了,有了子母蛊,我便可名正言顺地随着你去,连黄泉之下的路,也陪在你身边走。我本就是小姐的人,就算没有那母蛊,小姐想要我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意见。”

江素羽听着心酸,有意想把话说得轻松些,遂侧过头冲着他坏坏地笑了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吗?”

十年过去,萧狄也不会那么容易脸红了。听了江素羽调戏的言语,他声色不动,只温柔地回看住她:“小姐这些年,做得还少了吗?”

江素羽:“……咳咳。阿狄,你最好了。”

萧狄微笑,道:“薛璟之你若能救,便救罢,他若当真死了,我只怕你心里看他还要更重几分。倒是你救活他,多少还他些许人情,咱们也自能心安地与他撇清干系。”

江素羽听他说了这一番话,抱着他的手用上了十分力气,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

她说:“你刚刚那话,且把我吓死了。我还以为你真的要杀他。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这一切,不过因为他是皇帝,而不是因为他是薛璟之。皇帝手握重权,天底下又有几个人在他面前不低头呢?你放心,我便是看重他,也只会因为他是皇帝,而不是因为别的。我从头到尾,只心悦你一个。”

江素羽向来懂得如何哄萧狄开心。他本也好哄得很。

萧狄感受着她手上传来的力气,低低地道:“道理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小姐,是我矫情,惹你烦恼。不如,你罚我罢?罚我,下次我便不敢胡思乱想,不敢再像这样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江素羽听他这样讲,有些心疼。

她都能理解。见着薛璟之,她心里都发慌,萧狄会不安,实在太正常了。

毕竟薛璟之不仅仅是个皇帝,还是个对她存着觊觎之心的男人。

江素羽想了半天,方道:“人生一颗心,天生便要胡思乱想,这又何错之有呢。只是你还须想着,我对你如何,我们在一起时又如何。多想想这些,那个人的事,便也没那么要紧了。”

萧狄默然一阵,低声地应了一声:“是。”

她松一口气,望着他,笑嘻嘻地道:“不过,你既然请罚了,那我不罚一下,可有些亏了。等到夜里我便罚你,你且好好受着。”

萧狄抿了抿唇,又应了一声:“是。”

【叁】

江素羽同薛璟之实话实说:“皇上,救你有法,但凶险无比。所以,我要先取你的母蛊,保萧狄无事,再替你疗治。这样万一失败了,萧狄总不至于有事。”

她的话说得十分露骨难听,但薛璟之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很轻易便接受了:“就这样办吧。”

事不宜迟。

薛璟之沐浴后,只着一件单衣出来。

江素羽道:“逼母蛊,需要子蛊配合,也需要武道高手为皇上催动母蛊,好锁定位置。”

薛璟之点一点头:“让萧狄进来罢。”

薛璟之坐在床沿,见江素羽期期艾艾的样子,便好脾气地笑了笑:“你需要朕做什么,直言无妨。朕信你。”

——信江素羽的结果,就是被她用白绸层层叠叠地绑了手,高举着系在了屋梁之下。

薛璟之简直怀疑江素羽在公报私仇。当年,他将她带进宫里之前,便命人把萧狄吊悬在了外头的院里。

江素羽陪着笑,小心打量薛璟之没有表情的脸:“皇上,一会儿……一会儿可能会很疼,我怕你挣扎乱动起来,我手下失了准头,那就糟糕。而且蛊虫可能出现在身体的任何位置,需得你站着才方便观察。”

薛璟之淡淡地看着她:“你方才绑朕的时候,已经解释过了。你且做你的事。”

江素羽不敢再多说,将熬好的药,给薛璟之喂了下去。

药进了肚子,不过片刻,薛璟之脸色益愈苍白,微微蹙起了眉。

有冷汗从他的额间悄然流出来。薛璟之攥紧了手上的白绸,身体微微蜷缩,双足几乎悬离地面。

江素羽用帕子小心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汗,轻声问:“皇上,哪里疼?”

薛璟之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来:“腹中。”

江素羽看了一眼萧狄。萧狄会意,沉默着走近前去,将封印着子蛊的左手手掌轻轻贴在薛璟之的腹中。

母蛊感受到子蛊的存在,动的越发厉害。

薛璟之一下没忍住,低低地喊了一声。

盛安在侧,心惊肉跳。

江素羽安抚地拭去薛璟之脸上新流下的汗,又找了一张干净的帕子轻轻塞进他嘴里,说:“皇上咬着,别伤了舌头。”

薛璟之厌恶地扭过头,道:“不用。”

江素羽只好讪讪地把手收回去了。

萧狄仔细施法,将真气凝成一线,注入薛璟之体内,缓缓牵引那母蛊一路往上,渐渐走到薛璟之左肩处锁骨下方。

这个位置开阔好辨认。他开口道:“小姐,便是在这里。”

江素羽道:“好,打晕吧。”

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打进了薛璟之的身体里。他整个人猛然抖颤了一下,双脚彻底离地,悬空晃荡了一个来回。

萧狄用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了薛璟之的肩背。

薛璟之苦忍不语。

母蛊被萧狄打晕在原处。江素羽又喂薛璟之喝了一碗药。

萧狄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薛璟之体内。薛璟之浑身发起热来,身体却越来越白,到后来整个人竟似在身上覆盖一层雪色。

他左肩胛处,终于有一丝黑线,现形而出。

而薛璟之头一歪,终支撑不住,痛晕过去。

……

薛璟之醒时,盛安守在他身侧。

他的肩胛处缠了纱布,隐隐有些痛楚。

盛安道:“皇上感觉怎样?进些水吧?”

薛璟之正口干舌燥,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屋中沉沉一转。盛安知道他在惦记什么,道:“母蛊进了江小姐的身体里了。蛊虫适应新的宿体,有个过程,江小姐说她需要睡一阵。”

薛璟之点点头:“好。”

他也没醒太久,便复又睡去。

再醒时,江素羽来到了身侧。

薛璟之望着她,轻声问:“你还好吗?”

江素羽点头,道:“好极了。”

薛璟之就笑了笑:“那就好。”

他顿了顿,道:“裁天教的教主和少主,你们两个想必早已不耐烦做,把令牌还给朕。”

江素羽咬咬唇:“皇上,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两个还是继续做吧。阿狄他……他的武功毕竟是顶尖的,当真有了什么事情,皇上还是随时可以支使我们的。”

薛璟之瞅着她,慢慢地笑了笑:“算你们还有几分良心。”

江素羽答:“知恩图报,是做人基本的道理。皇上,你的病不宜拖,而且治疗的过程需要耗费很长时间。我跟阿狄商量过了,我们随你一起回帝都去,为你治疗。阿狄内力深不可测,有他为你渡气,我的胜算也大几分。”

薛璟之挑了挑眉:“他竟肯为朕渡气?朕只怕他一时没忍住,抬手便把朕拍死了。”

他语气里,仿佛又有了十年前提到萧狄时的那股轻蔑不屑。

但江素羽成熟了许多,事到如今已完全能明白薛璟之的心情。

作为一个九五之尊,在心爱的女子眼里还比不过一个小小影卫,薛璟之心中恼恨妒忌,并不难理解。

江素羽心里透彻,自然也不再与他置气,只道:“皇上说笑了,他不会的。我们两个都会为皇上的龙体尽心竭力,以回报皇上此番的慷慨。”

薛璟之回过神来,望着江素羽沉沉地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哼。”

江素羽:“……”

一个字,只差一点点,就让江素羽的平静无波破了功。

她想跳脚起来捶他。

这狗皇帝当真难搞!难搞啊!

还是阿狄那个老实孩子可爱!哼。

薛璟之却很快将话转回正轨:“你们去帝都,自然是方便的。但你说过,救治朕的事情凶险万分,你也没有十足把握。朕会将你们安置在宫外。朕自会下旨,不论救治的结果如何,都令旁人不得难为你们。但是若当真到了那步,你们切勿流连,立即离开帝都是非之地。”

江素羽瞅着他。这个人真是……

她默然许久,只说道:“谢皇上为我们考虑周全。”

【肆】

这一天,下着雨。

江素羽收了伞,从小铁手里接过干燥的帕子,擦去身上的水汽,方迈步往里走。

薛璟之一身白衣,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冲着一旁的椅子努努嘴:“江小姐请坐。”

桌上摆着满满的茶点,都是江素羽爱吃的。小铁很快奉了热茶上来。

江素羽这阵子茶点吃了不少,倒也不急了,也不坐,走到薛璟之身侧去:“容民女先替皇上把脉。”

薛璟之便点点头,将手伸出来:“也好。”

过一阵后,江素羽松开手,坐回椅子上去。

她端起茶杯来喝茶,又信手捻了一块糕点放进口里。

薛璟之望着她淡淡地笑,主动开口:“你何日出发?”

江素羽看向他,道:“我跟阿狄商量过,三天后走。”

薛璟之点一点头:“好。不缺什么吧?”

江素羽点头:“什么也不缺,谢谢皇上。”

薛璟之笑着:“应该的。这一回,你救了朕的命。”

他语气平淡,没有任何挽留之意。

江素羽吸一口气,喊他:“皇上。”

薛璟之听出她有话要讲,眉头一挑:“嗯?”

她说:“皇上,我想把江家庄搬到广岳城里来。你的病这一次虽然好了,但倘若再犯,我跟萧狄住得太远,多有不便。”

薛璟之怔了一瞬。

他唇边的笑隐去,看着江素羽的目光,夹杂上了复杂的情绪:“萧狄他肯?”

江素羽叹一口气:“他有一点不高兴,但是最后还是答应了。”

薛璟之沉默了很久,才郑重地道:“朕会尽量不犯病的。会尽量不见你。给你添麻烦了,江小姐。”

江素羽看着他,笑了笑:“皇上,医药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你为了国事操心劳力虽不可避免,但如非必要,平时就不要太压抑自己了。该发脾气就发脾气,该笑就笑,有爱吃的东西也不妨吃些,有喜欢的妃子也不妨多去走动。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

薛璟之又沉默了一阵后,点头道:“朕记下了。”

江素羽吃了一块糕点,站起身:“民女这便告退了,皇上。你要好好的呀。”

薛璟之似想站起来,却又没动,只望着她静静地笑着:“朕理会得。你也要好好的,倘若萧狄欺负你,便同朕讲。”

江素羽摸了摸鼻子:“这……其实我欺负他比较多一点。”

薛璟之便点点头:“你欺负他没事,可劲儿欺负吧。”

江素羽“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下真的走了。

萧狄在宫门外等着他。

他单手撑一把黑色油纸伞,白衣如雪,静立雨中,挺拔如松。

因之前她提过一次,说喜欢他穿白衣的样子,所以萧狄便慢慢地将所有旧衣物都弃之不用,换了各种白衣。

此时正值夏日,他只穿了一件暖白色的单衣,一头青丝用一根黑色束带束成一束,朴素随性,但也利落。

迟北城喜穿白衣,端的是俊逸出尘、英朗不凡。薛璟之去皇后处时也常着白衣,端的是丰神如玉、贵不可言。

萧狄穿白衣,却又与那两人不同。

他不似那两人般锋芒毕露。

便纵是天下间第一高手,便纵虚担着武林盟主和魔教少主的名头,萧狄却对那些事从不上心。

他只做江素羽的夫郎,江素羽的影卫,江素羽的厨子,江素羽的园丁,江素羽的书童……

——做江素羽的人。

江素羽走到她的白衣郎君的伞下去,把自己的伞收了。

萧狄半个字都没问薛璟之的事,只含笑低声地道:“走吧。”

江素羽点头:“走吧。”

他们并肩往外头走。萧狄稳稳地撑着伞,说:“小姐,方才我碰见皇后了。”

江素羽愣了一瞬。

她抓住萧狄袖口,道:“你们说了些什么?”

萧狄笑了笑:“也没有什么。她说感谢我们此番进宫救治皇上。她还说……”

江素羽急了:“还说什么?”

萧狄默了默,答:“她说,江小姐看上的人,原来也没有三头六臂。”

江素羽:“……”

她憋得脸通红,也不走了,就站在那里,咬着牙,说:“她看上的人,一样没有三头六臂!狗皇后,了不起啊。”

萧狄很正经地点一下头:“皇后当然还是有些了不起的。小姐且忍忍罢。”

江素羽:“……哼。你倒是不生气。”

萧狄又笑了笑:“我是小姐看上的人,我又有甚么好生气的?”

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江素羽无言以对。

她默然许久,扯着萧狄的衣摆,说:“不要生气了好不好?薛璟之的身体娇贵,体质复杂,小时候那场毒是我们江家庄解的,旁的御医都不如我们江家庄熟悉他的情况。他的病倘若再复发,等消息从帝都递回到山迢水远的江家庄去,薛璟之的尸骨都凉透了。我……我不想见他死。”

萧狄往前走着,过了许久,才道:“这些话,小姐说过很多次了。我没关系的,过几天自然便好了。小姐若实在过意不去,那……”

江素羽眼睛亮了亮:“那甚么?我有甚么可以为你做的事?”

萧狄侧头看她一眼,神情温柔:“小姐送我的那个荷包旧了。你再给绣一个罢。”

只是这样的小事。

他从来不会为难她。

江素羽忙不迭点头:“好,没问题,绣十个都没问题。”

萧狄眼角微微一弯:“荷包要一个就够了。婉儿来后,你给她绣个肚兜吧。你这个娘对自己的女儿也得上心一些才是。”

江素羽赶紧应了:“是,我给她绣十件肚兜。”她想了想,又道,“我再给你做件袍子。”

萧狄面上笑意一浓。

他说:“小姐,你此时夸海口容易,别到时候浪费许多布匹。”

江素羽:“……哼。”

他们絮絮地说着话,共撑着一把伞,慢慢地走远,将皇宫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