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璟之望着小铁,眉眼温和,道:“院里有人伺候,你且去歇下吧。”
小铁松了一口气,谢恩道:“谢皇上。”
江素羽瞧着小铁退下,便对薛璟之道:“那民女也先告退了。”
薛璟之点了点头,道:“好,你忙了整日,快去歇着罢。”
江素羽走了两步,回过头,瞧见薛璟之在看她。
她心里微微一动,停下脚步。
薛璟之见她停了,面上露出一丝问询的神色,轻声开口:“江小姐可有甚么事?”
江素羽望着他的眼睛,莫名觉得心虚。
她避开对方的眼神,看向一边,口里说道:“我没有甚么事,就是……”
薛璟之轻轻地皱了皱眉:“就是甚么?你……”
他心里一时间生出许多猜测来。
江素羽白日被皇后召去,薛璟之其实心里还是很担心的。
虽然说他早已与皇后说明情况,皇后也答应他会好好照拂江素羽,但……
他瞧着江素羽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又重新揪了起来,却没有将关心的话语问出口。
江素羽还是不看他,道:“皇上要不要……要不要我伺候你用晚膳?”
薛璟之万万没想到她竟说出这一番话来,立时便怔住了。
但他很快便回过神来,道:“江小姐若是肯陪朕一起,自然是好的。”
薛璟之说完后,对着身侧的盛安道:“传膳罢。”
江素羽一愣。
他方才不是说,饭食还没送来么?
敢情是压根还没传。
他在等甚么呢……
难道……
薛璟之往屋子里走,盛安没有跟,却拿眼看着江素羽。
江素羽反应过来,追了上去,追到薛璟之身侧。
她问:“皇上莫不是在等我一起用膳?”
薛璟之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矢口否认道:“不是。朕刚刚只是没有胃口,又怕被你这尽职尽责的大夫絮叨,所以便信口敷衍你。”
江素羽看着他,没说话。
他进到屋中,却又接一句道:“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所以朕敷衍你。旁的事,朕说过的会算数,你莫要担心。”
薛璟之语气寻常,边说话,边摸到一张椅子自己坐了。
江素羽站在进门处的地方,过了许久,才道:“皇上的龙体关系重大,以后还是要准点用膳,不要糊弄民女了。”
薛璟之愣了愣,倏然垂下头笑了笑。
他低声道:“好。我自会保重身体,尽量活久一点,好叫萧狄能够陪你久一点。”
江素羽微微睁大了眼。
天地良心,刚刚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倒真没往子母蛊的事情上想。
她只是觉得薛璟之可能真的在等她一起用膳,尽管他否认了。
江素羽很怕薛璟之对她上心。
——怕他舍不得放她走。
但现在,听到薛璟之的后半句,江素羽即刻将刚刚的情绪抛诸脑后。
她走到薛璟之身前去,用很低的声音道:“皇上!你这话,是要将萧狄给我了么?”
薛璟之静静地坐着,看着她的眼睛,说了一个字:“嗯。”
江素羽呆住。
这……这未免也太容易了罢?!
她难以置信,杵在薛璟之身侧,一时间讷讷难言。
薛璟之道:“别高兴得太早,朕有条件。伺候朕用过膳再说罢。”
不消说,这一顿饭,江素羽殷勤之至。
她鞍前马后地替薛璟之布菜、倒茶,恨不能亲自上手替他擦嘴。
盛安在侧,不知道她何以一反常态,看不下去地微微偏开视线。
薛璟之总算吃好了,微微颔首示意盛安将残局收拾了,而后起身往屋里走。
江素羽自然巴巴地跟了进去,迫不及待地喊他:“皇上……”
薛璟之道:“你觉得朕这皇帝,做得怎样?”
江素羽不意他会这样说,一时怔住。
算起来,薛璟之虽然与她有私仇,但他这皇帝做到现在,倒也没甚么特别大的过失。
她在江湖中游历了几个月,薛璟之治下,大体算得上国泰民安。
民间对这登基一年的新皇,鲜少出现怨怼的声音。
江素羽虽只是一介草莽,但朝政稳定的重要性,还是知道的。薛璟之这个皇帝纵是做得不算出色,但只要能维持现状,少生事端,便是百姓之福。当然,便只是维持现状,想必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情,薛璟之的辛劳,江素羽是瞧在眼里的。
想到这些,江素羽便道:“民女虽然不懂国家大事,但是我觉得皇上很好。”
薛璟之望着她,笑了笑:“你这话,不是哄朕的罢?”
江素羽一怔,摇头道:“不是,民女真心如此以为。”
薛璟之道:“既如此,朕便当真了。你既觉得朕还不错,便帮朕一个忙罢。”
他字字句句说得似乎轻松无比,江素羽却瞬间冒出一身汗来。
她有些结巴:“皇、皇上,民女只是个大夫,能帮皇上甚么忙呢?”
薛璟之笑了笑,道:“你过谦了。江小姐,你通毒理,烟鳞山的秘毒也能被你破解,倘若你愿意,说不定能制出比烟鳞山更好用的毒。我还听董桐讲过,你本事大得很,不知对萧狄做了甚么,将他弄得神志不清,问甚么便答甚么,如此这样的讯问之法,倘若能为朕所用,那些结党营私的家伙,便好对付许多。更不必说,你还是江氏后人,朕将萧狄给了你,可朕的儿子还需要利剑,届时尚得劳烦你为他植蛊。”
他一番话说出来,少不免将江素羽唬得面无人色。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道:“皇、皇上,你要那讯问之药,我倒可以给你。但……但是……”
薛璟之望着她,道:“但是,制.毒之术和蛊虫之术会害人伤人,所以你不愿给朕?”
江素羽情知瞒不过他,只好点一下头。
薛璟之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是可以,朕自也不愿动用这些杀伤力太甚的东西。但治世不易,自古便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朕这皇位之下的盛世太平,不是没有代价的。试剑山庄上下百余口人,不是朕为杀而杀,实在是这些武林人士向来自诩‘侠者以武犯禁’,暗地里却为人所煽动,与朕为敌,意图撼动朝纲。这样的事情,朕不能容忍。这子母蛊秘术养出的裁天教少主,历代的职责便是为皇室盯紧武林动向,防着这些江湖草莽生出异心。裁天教不与那些所谓正道往来,只听皇室号令,自成一派,偶尔出手便掀起血雨腥风,方才落了个‘邪教’的名头。其实裁天教的那些人你也见过,不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与试剑山庄那些人,无甚两样。”
江素羽心情沉重,却无法反驳他,只能默默不语。
“萧狄……”薛璟之提起江素羽最关心的那个名字,不知为何,又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将萧狄养在江家庄,实在是过于失策。他同你一道长大,虽看着比你沉稳,骨子里却是与你一般无二的跳脱任性。他若与朕一样,自幼便明白其中道理,便不至于会对朕的管束如此抗拒。人生而为人,总有些无法自由、不能选择的地方,可他不懂,你也不懂。你们……你们只想着自己快活。”
江素羽:“……”
薛璟之语气虽然平静,却显然在指责她与萧狄。
江素羽有心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又犹豫,方道:“我与萧狄生于草莽,散漫惯了,自不如皇上心怀天下。皇上为了治世,要动武,要杀人,我……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但是制毒也好、讯问之药也罢,毕竟只是死物,只要皇上用法妥当,民女也不是不能为皇上制作。但萧狄……萧狄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痛的人。这子母蛊之术不仅会提高他的武功,更会侵蚀他的意识,将他变作弑杀的怪物。这样的做法,恕民女无法认同!皇后说你一向爱惜人才,对我这样的人都能以礼相待,倘若皇上肯对其他武功高强的高人以礼相待、以理服人,一定会有人愿意听从皇上的调遣,为皇上做事。为何……为何一定要用子母蛊这样的方式?在民女看来,这实在有违人伦。”
她心里早将这番话藏了许久,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一吐为快。
薛璟之眉头皱起,思索了一阵,才道:“此事确有不妥之处。萧狄既然是你相中的人,朕将他给了你后,你便仔细照顾他,想办法控制蛊虫对他身体的侵袭便是。子母蛊早已种下,此事朕也无法。”
他肯这样说,江素羽已大喜过望:“谢皇上!谢谢你!”
薛璟之道:“朕的话还没说完。朕将他给了你,你务要让他安心做裁天教的少主。他已不愿为我所驱使,但你的话,他恐怕还是会听的。”
江素羽脸上的喜色还没褪去便呆住了:“这……他听我的话,那是因为……”
薛璟之说了许久的话,面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神色。
他探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说道:“萧狄他恨我用蛊虫控制他,用你威胁他,又对他用了许多管教的手段。但是,朕令他为朕铲除试剑山庄前,早已与他讲明个中原因,好让他知道,朕不是让他滥杀无辜。他现今恨我改了他的命运,与我决裂,你且务必要替朕劝住他。只要他肯安分,不要仗着一身武艺与朕为敌,其他的事,朕可以退让。试剑山庄已除,他便是做那裁天教的少主,也无需亲自出手杀人。只要你与他一道,再敲打敲打剩下的一些仍蠢蠢欲动的武林人士,让他们不要生事,便也足够。你带着他走,若不愿留在萧家,去别处也可以,但需得定期传讯给朕,让朕知道你们在哪里。”
江素羽呆望着薛璟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薛璟之看着她,又笑了起来:“朕肯放过他,是念他有功,相信他懂大义、知进退。而且,他得你青睐,有你求情。但人心难测,倘若你也劝不住萧狄,他非要与朕作对,那朕别无选择,只能设法除掉他。若当真有那么一天,你莫要忘记今日朕同你所说的话,勿要怪朕没给过他机会。至于……至于你心里想的其他事,譬如想找法子从朕身体里取走母蛊,又譬如想替他鸣不平讨公道,这些事你想想便罢,朕便是心里想甚么都由着你,身份所在,也断不能容你胡闹。实话同你讲,朕喜欢谁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江山社稷、臣民福祉。朕甚至将你的感受看得比朕的这份喜欢更重,所以你不愿留下,朕便不会迫你留下。但凡是朕给得起的,都会给你,但朕能给得起的实在不多,你也不要再逼朕了。”
江素羽听着这年轻帝王的一番真心话,一时间觉得心中冰火两重天,竟不知作何感想。
薛璟之想得很清楚,将她的心思也看得很清楚。
薛璟之说得很明白,将她的心思,都替她说了出来。
原来他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日益推迟,断更指日可待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