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月的心情十分复杂。
萧狄身上余毒尽去,又觅得全新的练气之法,不再仰赖蛊虫之力便可自如运气,且功力更胜往昔。
在江映月看来,这对萧狄来说,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江映月命人备了酒菜,遣退仆役,好方便与陈雄、萧狄说话。
江家庄的厨娘阿笙十分能干,与两个小婢女一起负责张罗全庄人的饭食,自萧狄记事起便一直如此。
阿笙最擅长烧的菜,便是以各种大鱼大肉为食材的重油荤腥。
江素羽和萧狄都是吃阿笙做的饭长大的。江素羽吃肉的爱好,便是由此培养起来的。
而此时,陈雄正将一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放进萧狄的碗中:“萧狄,你这大半年瘦了好多,多吃一些罢。”
萧狄笑了笑,却没动筷子,只瞧着江映月:“庄主,这里头不会放了化功散一类的东西罢?”
他这样一问,陈雄亦有些警觉地看向江映月。
他既然曾帮着皇室在萧狄体中种蛊,说不定仍存着为皇帝控制萧狄的心思。
江映月苦笑着摆了摆手,倒没生气,只道:“往你身体里种蛊的事情,是我父亲教给我的,说是江家代代相传的秘术。我知道这子蛊对宿主的身体多少会有些损害,但……但我若是不做,惹得皇家动怒,江家庄上下说不定都会受到牵累。”
萧狄默然。
他的父亲,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
为了家族的荣华,他被当作祭品,献奉给了皇室。
父亲和庄主都有苦衷,顾不上关心他这炉鼎的感受。
他心底又升起那种熟悉的、悲凉又无奈的情绪。
忽然听得身侧,响起一个声音,带着不曾掩饰的鄙夷和愤怒:“江家庄打的可是治病救人的招牌,倘若它存续的根基竟是如此腐败肮脏,这江家庄本就不该存在!我留在庄中为你护院数十年,便是看重你能不计病患好坏,只知治病救人的脾性。子母蛊之术,将人活活变成傀儡,这样的事显然有违天道人和。你畏惧权势,便甘愿沦为皇室走狗,这亦有违医家不分卑贱、治病救人的精神。江映月,事到如今,你倒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江映月被他呛得面色阵红阵白,过了许久,才低声地道:“我……我是对他不起,可除了这一件事……我没有苛待过他,请你来亲自为他授艺,让素羽看顾他长大……他武艺根基牢靠,身体健康强壮,便是离庄后要出生入死,也自会多几分胜算。他为皇帝办事,也是为这太平盛世出力,又何至于委屈成这样……我……”
他话语里全是软弱之意,并无一庄之主的威势。
陈雄对他十分了解,见他既表现得如此弱势,自是已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只是口上兀自逞强而已。
陈雄不免叹了口气,缓了缓语气,道:“若是他有意投身仕途,愿以一身武艺助帝王治世,那自然也由得他。可你这子母蛊之术,将人不当人,实在不妥!世间将子母蛊之术称为邪术,不是没有道理。人虽然各有命数,但都是一样的人,怎可被当作器具供人驱使。换作是你,你情愿吗?”
江映月低头不语。
陈雄又道:“再说了,萧狄这孩子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这样一个温厚纯良的好孩子,离庄不足一年,便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便一点都不心疼么?你瞧见了他身上那些鞭痕了么?”
江映月心中愧疚更甚,忍不住看向萧狄,翕动嘴唇,道:“我……我这不是替他解毒了么?虽然子蛊是断取不出来了,可他已在你的帮助下,将子蛊控于身体一隅,不会再受那魔物侵蚀,母蛊对他的控制,便也只能是叫他杀不得母蛊宿体而已。虽然说母蛊死子蛊必死,可那皇帝比萧狄还小上几岁,又养尊处优,想必会长命百岁,只要萧狄去到那皇帝找不到的地方,自可逍遥自在地度过余生。”
他的意思,显然已是想助萧狄摆脱皇室的控制了。
陈雄面色稍霁,看向萧狄,问:“萧狄,你打算怎样?”
萧狄道:“其他的事情尚可从长计议,但眼下我很担心小姐,我得去找她。”
江映月听他这样说,不由得微微色变:“你……你为何会担心她?你自己也说过,素羽她是江氏后人,皇帝自不会动她。”
萧狄眸色微沉,缓缓道:“皇帝有时喜怒无常,心意莫测。我只怕他冲动起来,将小姐留在深宫为妃。小姐她……她应当不愿如此。”
江映月闻言陡然起身,险些将桌子掀翻了。
他白着一张脸,道:“你……你也觉得皇帝对素羽生出了旁的心思么?”
萧狄见他反应强烈,想起来昨日自己刚到庄中时同他提起素羽入宫的事情时,他也似乎十分激动。
萧狄明白过来,口中有些苦涩,道:“原来庄主早就瞧出来了。皇帝他对小姐大约存了觊觎之心。”
江映月瞧着萧狄,瞧了一阵,颓然坐下,喃喃道:“早知如此,我一开始便不该让素羽去给那太子送药。他而今已贵为天子,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何偏盯着素羽不放?深宫如囚牢,我那宝贝女儿,如何受得那样的不自在?你说那皇帝喜怒无常,素羽那样的性子,又如何能够平安无恙地呆在他身侧?”
陈雄瞧着老友六神无主的模样,忍不住道:“你兀自慌个甚么!萧狄不是说了会去找你的宝贝女儿么。”
江映月一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萧狄,又看向陈雄。
他憋得脸通红,过一阵才道:“你这宝贝徒弟倘若找到了素羽,素羽离了深宫,却说不定又要跟他跑了,你叫我怎生是好!你又没有女儿!”
陈雄怔住,过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指着江映月的鼻子笑出声:“哈哈哈,你这宠女狂魔也有今日!”
萧狄在旁,小心打量江映月的脸色,道:“庄主……我绝不会勉强小姐做任何事,她若是……若是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我自不会纠缠。”
江映月瞪着他,眼珠子都像是要瞪出来:“她愿不愿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萧狄无言以对,却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
小姐对他如何,他知道,旁的人也看得见。
想起江素羽,萧狄的心中便温暖又柔软。
陈雄伸出手大力地拍了拍江映月的肩膀:“女儿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徒弟品性好武功好,难得对你的宝贝女儿更是千依百顺,跟你一般地将她捧在掌心。你可以放心的。”
江映月露出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你……你懂甚么!”
陈雄此时倒好脾气起来,温言道:“我虽然不懂,但是我这徒弟,总比那皇帝强上几分罢?且他们的事,势必得你这长辈点头,你且不要先自乱阵脚。更何况,皇宫戒备森严,萧狄此去,还未必能成事。”
他口里劝着江映月,心里却担心起萧狄来。
江映月也被他重新唤起心中的忧虑,他看着萧狄,道:“萧狄,你这一身武艺虽然厉害,但怀璧其罪,皇帝他说不定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想法来控制你。你……”
萧狄迎着陈雄和江映月投注上来的目光,淡淡地笑了笑:“师父、庄主,我自会小心行事。纵是再落到皇帝手里,这子蛊既已无法继续侵蚀我的身体,皇帝便也无法控制我的意识。我不肯做的事,他也无法逼我去做。不过,倘若我行事顺利,接出小姐的话,皇帝既失了我,又失了小姐,说不定会来找江家庄的麻烦。若是可能的话,请你同庄主一道,带着庄中诸人离开此地,待得尘埃落地,再行计较。”
萧家,萧狄反而不是很担心。唯一的直系血亲、他的父亲萧麟已然身死,其他的人,萧狄并不甚上心。
陈雄思索着萧狄的建议,微微皱眉,却点头道:“理当如此。否则届时萧狄和素羽都跑了,皇帝万一迁怒到江家庄头上,确实有些糟糕。”
江映月咬咬牙,道:“倘若皇帝因着这原因迁怒于江家庄,那他这皇帝倒真也不值得人追随。萧狄,你且放心去将素羽接出来,我们自会隐匿踪迹,你不必有后顾之忧,只需自己小心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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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皇宫的江素羽,并不知道萧狄在江家庄中的际遇。
她还在苦苦谋划着解救萧狄的大计。
虽然薛璟之已红口白牙地许诺她,在萧狄回来后便放她离宫,可江素羽的却难以放下心去。
那一天,薛璟之动怒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他是那样一个隐忍克制、戴着面具生活的帝王。可在那一刻里,他流露了真实的情感。
江素羽在他眼中,瞧见了清晰而炙热的渴望。
他是真的想占有她。
江素羽虽然不想妄自菲薄,却着实想不明白,坐拥后宫一众佳人的薛璟之,到底看上了自己这江湖草莽的哪一点。
天地良心,她这自吹自擂的绝世容颜,哪里赶得上那位皇后娘娘的一半美貌?
而薛璟之说,后宫里,还有比皇后更美的女子。
想不通归想不通,但是,事情似乎也不是全无转机。
那一日他虽则盛怒之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到底没有真的强迫她,还似乎十分愧疚,既应诺了会放她离去,更是提出可以补偿她。
“朕不能将他给你,除非……”
除非什么呀?
江素羽挠心挠肝,恨不能将薛璟之抓到面前,喂下那惑乱神智的药水,逼他吐出真言。
但这当然也只能想想。
薛璟之可不是阿狄那样任她拿捏的乖影卫,而是一个掌着天下的皇帝,可没那么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