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月见两人脸色沉重,勉强笑了笑,道:“我所说的是最糟糕的结果,但你们也不必如此气馁,希望还是很大的。他这毒倘若不除尽,再硬拖一两载也必然不治,且越拖下去,越可能给身体筋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我打算即刻便动手为他救治,陈雄,便请你为我护法,在需要时助他调息。倘若中途出了任何意外,你也要助我控住萧狄。”
陈雄想也不想,应了声:“好。”
江映月的话,萧狄也从自己的亲生父亲那里听过。
认主当夜,他的老爹萧麟将他关入了铁笼中,且召集萧荞、萧芷两名好手一道为他护法。
结果……
想到那一夜的事可能在江家庄重演,萧狄生生地打了个寒噤。
江映月戴上了一副鹿皮手套,已准备着手替他救治。
萧狄道:“庄主,师父……”
两人见他忽然出声,齐齐向他看来。
陈雄道:“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萧狄望着陈雄熟悉的脸孔,摇头,有些艰难地道:“我……我之前便曾走火入魔、发狂伤人,一夜间错手杀了六人。庄主所说的事情若真的发生,仅靠师父一个,恐怕……”
江映月皱眉,道:“你此时身上带着内伤,又被镣铐锁着手,便是走火入魔,又能如何?”
陈雄也皱着眉:“凭你那点功夫,便是走火入魔了,我一只手也能按住你。”
他其实还有心问问“杀了六人”是怎么回事,但却没问出口。
萧狄垂下眼,道:“师父的武艺虽然高强,可……可是我回家后另习了邪术,我已不是当日的我。”
陈雄面色微变:“邪术?什么邪术?你另习别家功夫,都不同师父我打声招呼的么?”
陈雄显然不知道子母蛊之事。萧狄无法回答他的质问,只得低头避开了他灼灼的眼神。
他离庄后,与许多高手交过了手,眼界大开,对武道的理解能力也有了长足进步。
江素羽总说陈雄没教他什么好功夫,萧狄也曾一度如此认为。
而今看来,他们都有些冤枉了他这位师父。
陈雄教他的功夫,平和中正,开阖有度。乍看平淡无奇,细品潜力无穷。
萧狄以前只是不懂。
至于为何他在庄中十几载刻苦练武,仍比不上试剑山庄排位近百的弟子,实在是因为他的根骨太差,纵是陈雄悉心指点,甚至曾动手助他打通筋脉,但结果也仍只是如此。
若将身体比作器,内力比作水,以器盛水,能盛多少,最终还需看器的容量。萧狄早前的身体,便是一个容不下太多水的器。
而他回家后,体中子蛊被唤醒,筋脉被强力打通,加上修习裁天诀,内力才得以突飞猛进。
萧狄其实很想将这些都讲给陈雄听,问问他的意见,但却担心给对方招来祸事。
倒是江映月在侧,叹了口气:“陈雄,这事说来话长。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不会再向第三个人提起,也不要……不要生我的气。”
陈雄再度瞪大了眼:“怎么,这事儿竟与你也有关系?”
江映月与陈雄相交多年,有过命的交情。
此时,江映月面对着陈雄的眼光,颇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但他仍将这前因后果,都与陈雄说了。
眼下救人要紧,倘若继续隐瞒,届时在救助萧狄时,陈雄万一失了分寸,后果不堪设想。
江映月长话短说,倒是很快便讲完了,但隐去了母蛊宿主是皇帝的这一惊天内情。
陈雄只瞪着一双眼,面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方道:“我这辈子统共收了两个徒弟。第一个徒弟虽死得早,但好歹也在武林中排得上号。萧狄是我第二个徒弟,比我第一个徒弟刻苦得多,我亦在他身上用心更多,苦心调.教,却始终不见起色。我一直想不明白是何缘故,怎料得到是你一早便用蛊虫将他身体气劲流动的通道封堵住了。你倒是知道我会生气!萧狄他到底是什么身世,莫不是他老爹杀了你老婆,让你竟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一个孩子!”
他对着江映月发火时,已下意识地站在萧狄身前,隐隐将萧狄护住。
萧狄听得发愣,眼眶微微发热。
竟是这样吗?
他勤奋习武十几载,却只出落成庸人之姿。可小姐在他习武的时候学医,比他还小上三岁,却已是回春妙手。
他只道是自己天资愚鲁。只道是师父不够厉害。
万万没想到,是他一早便被死死地掐断了一切可能,如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再如何扑棱,都飞不起来。
江映月苦笑,道:“你说我算计一个孩子,这又是哪的话呢?当年种蛊之时,他们挑了几个根骨绝佳的孩子,萧狄排在第三个。头两个在种蛊时,身体与子蛊相斥,种不进去,只萧狄的身体接住了子蛊,所以……”
陈雄对江映月怒目而视:“所以什么?根骨绝佳的孩子,有我悉心调.教,他又肯用功,不用你这邪术,也早该成为年轻人里的翘楚。便是前阵子来庄里的那个年纪轻轻的武林盟主,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倘若我这徒儿不是一早被你害了,说不定这武林盟主他也做得!你糊弄我也便罢了,可你这样毁掉一个孩子,未免太过残忍!你是个大夫,怎可做这样的事!”
江映月说不出话。
萧狄望着陈雄阔朗挺直的后背,视线渐渐模糊。
师父……
陈雄性情洒脱,似对任何事都不甚上心。
教他功夫时,也只喜欢坐在阴凉处翻翻话本,口中三言两语便将他打发去练上几个时辰,跟他连多的话也说不上几句。
萧狄离庄时,找到陈雄道别,他也只是淡淡笑笑,未曾流露出不舍,只说:“有少爷可做,确实比当影卫强。你回家好好过日子便是。”
萧狄今日方知,陈雄在他身上付诸了许多心血。
也是今日方知,陈雄并不全然如他表面所示那般冷情冷性。
萧狄拼命按捺住泪意,低低地道:“师父,此时再说这些,已无意义。我倒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想要请教师父。”
陈雄闻言转过身去,看着萧狄,语气缓和下来,道:“甚么事,你且说来听听。”
萧狄勉强笑笑,道:“师父,我修习那裁天诀后,发现裁天诀的心法剑走偏锋,颇为奇诡,与师父你教我的内功心法全然不同。我在想,这子蛊在我体内蛰伏近二十年都未曾出现与身体相斥的反应,我却在认主当夜走火入魔,会不会是……有没有可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内家修习方法的冲突,导致了身体和子蛊的冲突?”
萧狄在子蛊逐渐苏醒的过程中,也开始改修裁天诀。
裁天诀的修习方法,与子蛊如影随形,十分特别,几乎在身体中开辟出了多条新的气路,与正常习武者的气路交叠,形成全新的体系。
而陈雄所授功法“黄土诀”,只局限于正常习武者的气路之中,但随着子蛊打通了其中数条之前被封堵的气路,按“黄土诀”来练气,亦随之实现了之前多番努力都未能达成的突破。
陈雄皱眉沉思,萧狄又补充道:“师父,我离庄之后,我家中……我家中为了管教我,曾经多次对我用家法,把我逼至极处。虽然我已改习裁天诀,但可能是因为我前十几年都练的是黄土诀,所以每当失去意识后重新醒来时,都发现体内内气,都自动按着黄土诀的路数自行在体内周转,助力身体的复原。便是认主成功、子蛊完全苏醒之后,遇着相同的情况时,身体有时候仍会选择按黄土诀的路数来运转。”
陈雄眉头皱得更深:“你的猜测,确有几分道理。但裁天诀是如何练气,我并不清楚。”
萧狄毫不迟疑,将裁天诀的练气通路,从上至下说与陈雄听。
陈雄默默听着,眼睛久久停在萧狄身上的那件针甲之上。
他道:“果然奇诡之至!若不是素羽早早将你身体气路摸清楚,找到了罩门所在,只怕当日换个旁的大夫,便是医术再高明,也断不能封住你的内力。”
萧狄点了点头:“若非当日有小姐在身侧,我想必已经死了。”
陈雄点头,正欲接话,萧狄道:“有人来了。可能是施玖和张宁取了药回来了。”
陈雄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竟已耳目通灵到如此境界了么?我都还未曾觉察。”
萧狄又忍不住苦笑起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施玖和张宁敲门进来,将大量的药材放入浴池之中,又烧起热水。
江映月本该在这时候去为萧狄脱去针甲,但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等着施玖和张宁忙完,将两人遣出去后,方道:“我听你们这样说,倒有个想法。这蛊虫带毒且不断生毒,要除尽余毒,需要先锁定蛊虫的位置,而后注入旁的药物,将蛊虫所带的毒去除,方可治本。蛊虫所行的位置,与裁天诀的内气运转通道一致,气转则虫转。但倘若萧狄以黄土诀运气,蛊虫说不定便不会动。”
萧狄神色微动。陈雄见他如此,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萧狄抿了抿唇,看了一眼江映月,却只是道:“师父,你可否为我除去这针甲?左右药汤已然备好,我且按庄主所说的,试着不走裁天诀的运气通道,看看情况如何。”
陈雄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是想避开身体中蛊虫会经行的气路来运气,是吗?可黄土诀的气路与裁天诀的气路也有不少重复的地方呀。”
萧狄笑了笑,道:“师父你忘了,我在江家庄时,因蛊虫沉睡,相关的气路皆被封堵。我早练惯了不走那些气路而运气的法子了,虽则内力差些,但十几年不也都过来了么?”
江映月皱眉道:“便是你可以暂时不动蛊虫,可带毒的蛊虫在体内蛰伏,总归是十分危险。我还是得想法子替你除毒,方才稳妥。”
萧狄望着他,道:“庄主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不愿一直被那蛊虫所驱使,趁着有师父在旁指点,我想试一试罢了。”
便放着那几条气路不用又如何?
便是武功低微又如何?
他想要的是自由。是不再被那狗皇帝控制。
江映月脸色微微发白,道:“你不想被蛊虫驱使,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这蛊虫是取不出来的。”
陈雄接过话茬,冷言道:“取不出来,能让他自己控制住也是好的。倘若由着那魔物在体内游走,倚仗魔物的力量行事,势遭反噬,时间一长,身心都会逐渐失控。届时人都变成了怪物,武功再高,又有何用?你还不如眼下便不要救他,放着他毒死拉倒,早死早超生。”
江映月心中有愧,讪讪一笑,不敢说话。
萧狄淡淡苦笑:“师父,若非到了山穷水尽,我还是想多活几天。”
陈雄转头看向萧狄,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放心,这件事本是他助纣为虐,师父我定会帮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