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璟之醒来时,天色已薄暮。
无人惊扰,这一觉睡到自然醒,是久违的香甜。
覆在身上薄薄锦被,想必是江素羽走前替他盖上的。
他将手从被里拔出,放在被面上。
虽则醒了,但薛璟之没有立刻喊人,而是就那么静静地躺了一阵。
时间推移,透进窗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
薛璟之知道,自己得起床了。
他应诺了皇后,晚上要过去。
皇后是重臣嫡女,有顶好的家世。如此家庭教养出来的姑娘,纵是有些小毛病,也绝不会离谱到哪里去。
薛璟之并不讨厌皇后。
不过,话说回来,他生在皇家,婚姻大事非同小可。皇后能够入主后宫,与她本身的关系不算太大,更与薛璟之的喜好关系不大。
他自觉在婚姻这件事上算得上幸运。皇后自幼时起便喜爱他,待他十分上心。虽则脾气有时候暴躁了些,但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整体而言,皇后算得上是位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
薛璟之对江素羽说,皇后善妒,其实是有些夸张了。
他如是说,不过是想点醒江素羽,让她小心为上。
毕竟,如他般内敛隐忍之人,亦因对江素羽求而不得,迁怒到了萧狄身上。
皇后痴恋他已久,保不齐会对江素羽做出些什么事来。尽管有他保护,皇后自会顾忌,但人心难测,便是如薛璟之这样的操纵人心的高手,亦时常会犯错。
江素羽是他心头明月,是他一手带进宫里来的,断不能出事。
薛璟之掀起被子起身,扬声喊道:“盛安。”
盛安闻声而入,道:“皇上睡得还好吗?”
薛璟之点头:“许久没睡得这样好了。有人来过吗?”
盛安道:“方大人和马大人来过。但江小姐说,皇上需要休息,除非皇上自己醒来,否则旁人不得打扰。所以我便让方大人和马大人改日再来。”
薛璟之点了点头:“好。朕要洗漱更衣,去皇后那里。给朕挑件白色的衣裳。”
皇后说他穿白色好看,薛璟之记得很清楚。
盛安应了声是。
他过一会儿端了温水来,替薛璟之净面擦手,又伺候他更衣。
忙活间,盛安趁机向薛璟之说起了他睡着时发生的事情。
江素羽与太医们说的话,自也捡着重要的说了。
薛璟之听得眉头大皱。
盛安见他面色不善,不免有些惴惴,将情况说清楚后,便不再开口。
薛璟之待得盛安服侍着他,将一切收拾妥当后,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盛安跟了上去,却见薛璟之并未往殿外走,倒是往侧面绕了过去。
那是江素羽所住的房间的位置。
盛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觉得闭嘴比较好,便只是默默跟着。
薛璟之走了几步来到江素羽的门前,屈指猛敲了几下。
薛璟之修养极佳,纵是此刻十分恼火,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
可这敲门的动作,到底暴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里头的人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江素羽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来了!怎么了,是皇上又有什么不好了么?”
她本脱了绣鞋,一只脚架在椅上,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皱着眉读新送来的医书。
听见这急促的敲门声,她以为有要紧事,不免匆匆起身,趿着绣鞋便去开门。
门一开,江素羽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薛璟之一双似热似冷的眼眸。
江素羽吓呆了,往后退了一步,结巴道:“皇、皇上,你怎么亲自来了?”
薛璟之沉沉一笑,跨步迈进房中,反手将门关了。
差点被门拍了鼻子的盛安:“……”
江素羽感到大事不妙,不免又往后退。
她往后退,薛璟之便往前走。
江素羽退到桌旁,身体被桌子抵住了。薛璟之下一刻便逼到近前来,道:“朕有什么不好了才能找你?你是在咒朕?”
这孩子气的话,并不太像是他会说的。
江素羽愣了愣,方陪笑道:“民女怎会咒皇上呢?刚刚皇上敲门敲得太急,我只是挂念皇上的龙体,所以才会那么说的。”
薛璟之盯着她,缓缓地勾起唇角来笑了笑:“挂念龙体,所以趁着朕睡着了,便想要去找皇后,出不去,便喊来太医替你传话。你倒还真是尽职尽责。”
江素羽并没想着能瞒过薛璟之,但也没想到盛安的嘴那么快。
薛璟之咄咄逼人,但江素羽已镇定下来。
凶什么凶,若不是你搞出一副要强抢民女的样子,我又怎么会急吼吼地想法自救。
她心里嘀咕,面上却不太敢放肆。
江素羽看着薛璟之,挤出个笑来,道:“我想着,不仅今夜,以后皇上也时常会歇在皇后那里,万一每次都睡不着,岂不是会耽误休息?”
薛璟之先挑起的话头,却忽然又不愿再与她玩这虚与委蛇的小把戏了。
他心中既焦躁又愤怒,还夹杂着难言的、莫名的委屈。
薛璟之冷冷道:“朕还没将你如何,你倒是急着要把我往旁人那里推。江素羽,你倘若已将朕当作了豺狼虎豹,朕似乎也没必要还守着为人之礼了。”
赤.裸.裸的威胁言语,几乎当场把江素羽吓哭了。
是她心太急,弄巧成拙,反倒激怒了薛璟之么?
刚刚冷静下来的江素羽再度陷入了混乱。
就在这混乱之间,她的手腕被薛璟之捉住了。
肌肤相亲处的冰冷触感,把江素羽唤回到现实之中。
薛璟之已垂头逼近,竟似要啄她的唇。
江素羽惊出一身冷汗。
忍不了了!
伸头不过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狗皇帝,本小姐跟你拼了!
她奋力挣脱薛璟之的桎梏,反客为主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右臂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背心,将薛璟之脸朝下地按在了书桌上。
江素羽的三脚猫功夫,来回就这么几个招式。没想到同样的一招,竟然会在一个人身上用两次。
书桌上堆放了大量的医书,这一下被薛璟之的身体推落了许多,掉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门外偷听的盛安:“……”
我的天哪,皇上他这是对江小姐用强了么?
这江小姐到底有何魅力,竟叫他英明神武的主子如此失态。
屋内。
薛璟之将一声痛呼,生生按下。
此处虽则是他的寝宫,可倘若喊出了声,惊动了外头的人,届时江素羽逃不过一个犯上的罪名。
倘若不治罪,便只能当这是他们年轻男女之前的闺房之秘。亦即是承认了江素羽是他的女人,事情便再无转圜余地,只能将她纳入后宫。
薛璟之不想堕了自己的权威,也不想贸然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因着此时的痛楚,愈发白上了几分。
薛璟之喘息了一声,而后低声道:“你若是要弑君,可得仔细把握眼下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
他将话说得狠厉异常。
异常得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最看不上的,便是徒逞口舌之利,偏偏此时自己也终究嘴炮起来了。
江素羽听出他声音里有隐忍的痛苦,微微一怔。
她将手上力气松了,但却并没有放开他,仍将他按在桌上,同样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有那样的想法!”
薛璟之闷闷地笑了一声:“是了。你杀了朕,母蛊死子蛊死,你那情郎也一样没有命在。”
你也知道!要不是顾忌着子母蛊,本小姐早用最痛苦的毒药,把你毒成死得不能再死的人了!
江素羽在心里这样发狠地想着,有心应他一句“正是”。
但看着薛璟之面上似笑似哭的表情,她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亦绝不可以心软。
可那一瞬间里,狠话到了嘴边,却到底未曾出口。
江素羽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收了狠话,却只是气苦道:“皇上为何苦苦相逼于我!我是江氏后人,以前便救过皇上的命,不说挟恩图报,但自问也没什么对不起皇上的地方。便是现在到了宫里,我……我心里虽恨皇上虐待萧狄,又逼我们分离,可即便如此,我照顾皇上的身体也未曾偷懒,尽心尽力。为什么皇上一定要这样……要这样……”
江素羽眼睛红了,有点说不下去。
屋子里瞬间寂静下去。
一起寂静下去的,还有薛璟之整个人。
他瞧着江素羽,面上怒色僵硬下去,逐渐消失,终究变成木然。
薛璟之轻轻阖上眼睛。
他不该被她这样激怒,更不该惹得她落泪。
他不该的。
过了许久,薛璟之重新开口,语气漠然:“放开朕。朕要去皇后那里了,再晚恐怕她会急了。”
江素羽见他完全冷静了,便依言将他松开。
薛璟之的手腕被她拽得有些发红,肩胛处亦隐隐作痛。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腕藏进袖中,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刚刚弄乱的头发,而后问:“朕的样子,还整齐吗?”
他语气寻常,真的只是在确认自己是否仪表不整。
江素羽默默地看着他。着白袍的薛璟之丰神如玉,便是微带病色的苍白肤色,亦掩不住他的一身风华。
她说:“皇上这一身很好看,想必皇后娘娘见了也会高兴的。”
薛璟之道:“那便好。朕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