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狄默默地听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竟然笑了笑。
只不过,笑得……不怎么好看。
不论江素羽说什么,他的情绪似乎都没有起伏。
昨夜那个失控崩溃、流泪求饶的萧狄，仿佛不曾存在过。
他语气平平,近乎漠然地道：“发生了这些事后,小姐倘若仍不愿与我撇清干系,便有些太傻了。我们……我们之间的事,虽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可也不是小姐想如何便如何。昨日那样的事情,我不会让它再发生，小姐且死了这份心罢。”
萧狄的语气虽然波澜不惊，但说话的内容却每个字都像带着挑衅。
只有说话时那几乎已成为习惯的停顿，稍稍暴露了他心内的左右为难、进退失据。
那犹豫着重复了两遍的“我们”，让江素羽心头一软。
这逆反言语，不像萧狄对她说的话。
他素来是最让着她的。若非真的是无计可施了，断不愿如此对她讲话。
江素羽深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要被萧狄激怒了。
这个人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把她往外推。
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江素羽是非常清楚的。
就算她信不过人的本性，也信得过自己的医术。
昨日灌给萧狄的那瓶药水,虽然没有换到最想知道的信息，但却让她再度确认了他的真情实意。
倘若她与萧狄身份互换，或许她也会做一样的决定。
江素羽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争出什么来,想了想，道：“行了，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你重伤未愈，别跪着了，起来。”
她切断了话茬。
萧狄略怔了怔，才轻声地道：“是。”
他从地上起身，坐回到椅子上。
江素羽重新拿起筷子来。萧狄见了，便道：“菜凉了，我去热热吧。”
她将筷子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动作，道：“我饿了，先吃吧，不用热了。”
说是饿了，但她将狮子头用筷子戳弄开了，却夹起一块放进萧狄面前的碗中。
她说：“你昨日回来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东西吧？”
江素羽的声音温柔如昨。
萧狄忍耐地抿了抿唇，只说了一个字：“嗯。”
江素羽笑着瞧他：“那你还在等什么？莫不是在等我喂你？”
萧狄闻言，受到惊吓似地猛然摇了摇头，赶紧去拿筷子，说：“我自己吃。”
他将那一块狮子头送进口中，咀嚼吞咽。
还没吃完，她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他碗中。
萧狄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小姐，我自己会夹。你吃你的罢。”
江素羽道：“嗯，好。”
虽是这样说，可萧狄的碗一空，她便又夹了菜送进来。
萧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埋头苦吃，不去瞧她。
于萧狄而言，江素羽的这份温柔，倒远比她的冷酷暴戾，更加难以忍受。
以前在江家庄中，他是小姐的影卫，按理来说，在庄里属于地位最低下的那批人。
可是小姐就是会趁着旁人不注意，将好吃好喝的偷偷送到他那里。
有时候因为一些事伤得重了，躺着起不来身，又或者挨了罚，被关起来思过，小姐总是会想法子出现在他的身边，替他治疗伤势，护他饱暖无虞。
她虽则是个很善良的人，但萧狄知道，她对自己是特别不同的。
而此时，江素羽就坐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含着笑照顾他吃饭。
——就好像什么都还未曾发生过。他们仍在江家庄内竹马青梅、两小无猜、相亲相爱。
要怎样才可以，让小姐不再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呢？
这样只会让他越发舍不得离开。
这……这或许，也正是她的目的所在？
萧狄盯着碗里那块新放进来的炒鸡蛋，慢慢将筷子放下了。
江素羽本就一直瞧着他，见他放下筷子，有些奇怪，问：“怎么了？你只吃了一点，没饱吧？”
萧狄摇摇头：“饱了。”
江素羽皱眉，有些疑惑地道：“你饭量没这么小呀，而且从昨天到今天，还饿了那么久呢。”
萧狄望着她，神情略显异样。
他低声地道：“我饱了，不想吃了。但若是小姐一定要我吃，我便继续吃。”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呢？
江素羽仔细琢磨了一番他这话，忍不住笑了笑。
啧啧。
这小影卫，还受不了自己对他好了。
腹诽归腹诽，江素羽又十分心疼他。
她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道：“你还当我是你小姐么？还听我的话么？”
萧狄其实觉得，否认才是最好的。
但是……莫说他做不到，纵然做得到，刚刚才将他的真心话逼出来的江素羽，也绝不会信。
他无可奈何，唯有实话实说：“小姐仍是我的小姐。小姐的话，只要不是……不是太过分，我都会听的。”
只要不会伤害到她自己，什么话，他都可以顺从。
江素羽听到他终于说了句好听的，脸上的笑容不免也更加灿烂了：“既然是这样，那你听好了，从现在起，你就要乖乖的。我对你坏，你自然能接着，但我对你好，你也一样要接着，不准躲。”
萧狄：“……”
江素羽伸出右手，用食指指腹摩擦萧狄唇角，将上头沾上的一丝酱汁抹去，而后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萧狄：“……”
江素羽见他久不答话，便催道：“听明白没有？”
萧狄点了点头：“是，听明白了。”
江素羽道：“你现在老实告诉我，吃饱了没有？不许说谎。”
萧狄道：“没有吃饱，我再吃点。”
这不就得了。
江素羽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继续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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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江素羽说：“去我床上躺着。”
萧狄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慌，没动，也没说话。
江素羽见他不动，耐心地说第二遍，甚至还换成了诱哄的语气：“听话啊，去，乖乖的。”
萧狄屈服地站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默默走到了她的床边，直挺挺地躺了上去。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她将门关上，又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来。
江素羽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笑意盎然：“往里头去点，给我腾点位置。”
萧狄：“……”
他翕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江素羽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萧狄的抵抗在她面前似乎永远撑不过一个回合，便土崩瓦解。
他认命地闭了闭眼，一声不吭地挪到了床的里侧。
江素羽脱了鞋子，在他身边躺下，用一床被子将两个人都盖住了。
她望着萧狄红得要滴出血的耳垂，恶劣地一笑，伸出手去捏了捏。
萧狄忍无可忍，低声地抗议道：“小姐……男女有别，你能不能不要戏弄我了？”
江素羽好脾气地笑笑，把手拿开了：“好好，不戏弄你，等成亲的时候再说，行吧。”
成……成亲？！
萧狄深深吸了口气。
他刚想说什么，又听见江素羽低低地在他耳边道：“阿狄，我知道你怕什么。说实话，看了迟北城和试剑山庄的下场，我也对你那位主上畏惧得很，但是……但是我更无法原谅他。”
萧狄一震，忍不住侧过头来看她。
江素羽还是很小声地道：“这话我怕董桐他们听了，你太为难，所以便在这里跟你说。子母蛊虽厉害，但未必没有解法。只是江家庄里虽藏了不少难寻的医书，却很少有提到蛊虫之术的。你将你知道的讯息告诉我，再给我点时间，我会找出办法来的。你能不能信我，不要只想着推开我？”
萧狄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江素羽在他眼底看到种种情绪的激烈交战。
他过一会儿，才侧躺过身体，在被子下伸出手，将娇小的江素羽，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
萧狄的声音，极轻地响在她耳侧：“小姐，我虽然想要自由，可我更不能让你出事。”
他的顽固让江素羽十分气苦：“那你难道就要一生受控于他，与我分道扬镳么？你的心上人既然是我，难道真能狠心一走了之？”
萧狄默了默，慢慢地道：“小姐这又是何苦？以前的萧狄，武艺平平，倘若放到试剑山庄，怕是要排在末位。现在的萧狄……只是一个手段下作的杀人狂魔。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恐怕再过些时日，那魔物侵袭的便不止是我的身体，还会包括我的意识。我说不定……说不定会完全地沦为主上的走狗，甚至……甚至可能遵从他的命令，亲手伤害你。小姐与其想法救我，还不如……还不如想个办法，借旁人的手杀了我，既干脆爽快，我也情愿……情愿是死在小姐手里。”
他断断续续地说了很长的一番话，将江素羽的呼吸逼停了一瞬。
她震惊地看着萧狄，回过神来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她想起昨夜的情形来，说：“不会，昨天是因为我喂了你那药水的缘故，不是蛊虫侵袭了你的意识……你不是还知道我是你的心上人么？你还知道要保护我。”
萧狄看着她，竭力掩饰，还是藏不住眼底奔涌的痛苦。
他低低地道：“小姐，不止是昨日的事。我现在……我现在只想尽快地将你平安送回江家庄里。以后倘若……倘若我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再不记得自己是小姐的影卫萧狄，也恳请小姐别忘记……别忘记我曾经……我曾经……”
江素羽看着他几乎要哭出来的脸，又想起昨天的事。
他想死。
而且有充分的理由想死。
这念头并不单单是在身受重伤、不堪忍受的脆弱时刻出现。
萧狄并不是那样软弱的人。是那个主上……将他逼到这种地步……
一念及此，江素羽无意中，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她将手从萧狄怀中抽出，穿过他的腰侧，将他紧紧地抱住。
倘若她这大夫，不仅能够治疗身上的伤，也能治疗心中的伤就好了。
萧狄的心已千疮百孔。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
萧狄听见他的小姐，在他耳侧，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咒骂：“那个混账东西，竟敢这样伤你！”
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突破了他自控的防线。
萧狄强忍的泪水，溢出了眼眶。
但他却弯起唇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若是小姐能够一直这样抱着他，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