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嗔带来的骨灰坛,以及迟北城的遗物——一柄被烧得黑黢黢的长剑,一齐被埋进了试剑山庄的合葬冢前。
那长剑虽已烧得焦黑,但剑身上刻有迟北城的姓氏,不会有错。
小琪几乎哭瞎了眼,江素羽少不得也掉了许多眼泪。
斯人音容笑貌犹在,一朝竟已天人永隔。
那个白衣翩翩的正人君子,不复归来。
哀恸之余,江素羽亦满心疑惑。
尤其是看到那被熏黑的长剑,她心中疑虑更深,遂追问戒嗔:“戒嗔师父,迟庄主到底是被谁害了?”
戒嗔沉吟一阵,方答道:“我与他本约在春风渡相见。但他迟迟不来履约,我便循路去找。后来,我在路旁,寻见一堆焚化的残骸,里头有他的剑。”
江素羽久久说不出话。
戒嗔端详她变得苍白的脸色,缓缓道:“我也不知他是被谁所害,只是瞧对方的手段,竟与将试剑山庄灭门的那伙,有几分相似。但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自古有之,仅凭这些,也无法判断对方是什么来历。”
江素羽见话讲到这里,便把试剑山庄尸体被严重损毁的事情,同戒嗔讲了。
戒嗔沉思一阵,道:“此事我先记下。迟庄主之死和试剑山庄灭门的事,我会追查下去。”
江素羽十分忧心,道:“戒嗔师父,对方来历不明,但似乎十分狠辣。你要小心为上。”
戒嗔听她这样讲,愣了愣,才点头道:“我明白。江大夫也需保重。不过,你既与迟庄主并无婚姻之约,安全起见,日后你不若将医馆名字改去,不要再与试剑山庄牵连。”
江素羽苦笑,道:“小琪他们,都是迟庄主的人。此时改名,我既怕伤他们的心,也觉得对不住迟庄主。我须得再想一想。”
戒嗔只能举掌说一声:“阿弥陀佛。”
江素羽进退两难,戒嗔十分理解,却也没什么好法子。
受试剑山庄恩惠是实,此时改换医馆名字,少不免有忘恩负义之嫌,指不定会遭人唾弃。但倘若不改名字,一方面有可能引来试剑山庄仇家的追杀,另一方面,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而言,纵然只是传言,但一旦担着这个“庄主夫人”的虚名,若想嫁人,也难觅良缘。
这种种为难之处中,最叫江素羽忧心的,是生命安全的问题。
她不畏人言,但却怕死得很。
迟北城的恩情,她没忘记;迟北城的离世,她也悲痛;若能够为迟北城报仇,她肯定不吝出力。
但是,要她冒为迟北城和试剑山庄陪葬的风险……
江素羽想了一天,将医馆中的几个人召集起来,先把自己的种种担心说了。
几人面面相觑。
江素羽又说出自己的决定:“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要改掉医馆的名字。带着试剑山庄的名头,只怕有鬼找上门来,将这地方也烧个干净。但以后,医馆的生意肯定比以前要难做许多。你们若是有地方可去,此时离开,正是时候。倘若无处可去,我也可以与楚公子等人商量,给你们介绍做事的地方。”
几人听她讲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都没接话。
小琪与江素羽最熟悉,第一个开口道:“小姐,你一定要改掉医馆的名字么?”
江素羽苦笑,点了点头。
小琪沉默下去。这当口要改掉试剑医馆的名字,她心中十分不舍,可听江素羽讲完为难的地方,她又无法提出异议来。
章平问道:“若我们都走了,医馆怎么办呢?”
江素羽道:“能经营便经营,若经营不下去了,便不干了,也没什么。我本也只是游历到了这里,随心而为罢了。”
她话里已有明显的暗示之意,几个人都听懂了。
既然这医馆一副要关门的样子,大家也就顾不上操心改名不改名的问题了,开始紧锣密鼓地寻找各自的出路。
如是,又过了几天,医馆的六个帮工,有五个人的去处定了下来,先后来找江素羽辞行。
江素羽给每个人都额外发了些钱,好生将人打发走。
小琪没有走。
她说:“庄主走时,百般叮嘱我照顾好小姐。我答应过他的事,一定会办到。小姐只要在华羽城一日,这医馆只要一天不关门,我便不会走的。”
江素羽瞧着她,暗暗地想,这丫头死心眼的样子,竟有些像萧狄。
她叹一口气,并不硬劝,只道:“也好。不过,这段时间,你便搬到我的房里,在外间住着。若真有什么事发生,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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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小琪出了门,将新制出的安神助眠药,给早就预订了的刘家送去。
江素羽也准备出门,却被一名不速之客扰乱了计划。
来者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考究的青色绸衣,蓄着山羊胡,脸上挂着笑:“江大夫,久仰久仰。在下蔡继林。”
江素羽不认得他,且无端觉得那人笑得十分讨厌。但她现在毕竟是个开门做生意的,不免礼貌地问道:“敢问阁下是?”
蔡继林没想到对方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脸上的笑容一僵,干巴巴地解释道:“我也是大夫,一直在这华羽城中行医。”
原来是同行。
江素羽开门将他让进来,客套道:“原来是蔡大夫,失敬失敬。”
她心里却在犯嘀咕。
俗话说,同行相杀,来者不善的可能性比较大。
蔡继林讲起场面话来,一副颇有心得的样子:“江大夫在城中声名赫赫,我听说了江大夫救人于危急之中的事迹,十分钦佩,早就有心前来拜访取经,怎奈俗务缠身,直到今天才得了空过来。不会打扰到江大夫吧?”
江素羽转了转眼珠子,也客客气气地道:“蔡大夫言重了。我只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女子,比不得蔡大夫行医多年、经验丰富。”
蔡继林瞧了她一阵,似乎在判断她说这话的诚意,而后道:“哪里,哪里。不过,我在城内经营医馆多年,倒也攒下些人脉。我听闻,试剑山庄出事后,江大夫不仅将医馆的名字改了,还遣走了五个帮工,只留了一人在身边。”
江素羽微笑:“蔡大夫果然人脉宽广,这样的小事,竟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蔡继林道:“哪里,哪里。江大夫,只是这医馆倘若只靠你们两个女子,恐怕难以为继。”
江素羽继续微笑:“敢问蔡大夫有何指教呢?”
蔡继林停了停,道:“江大夫,我便直说了。你若是有意,不如来我医馆坐诊吧。这样既可省去租店面的银子,又可免了种种琐事的烦恼。且制药一事,也费时费力,有我医馆中的药童协助,想必事半功倍。”
江素羽瞅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疾不徐地淡淡道:“我道蔡大夫为何不请自来,原来是来趁火打劫的。”
蔡继林不料她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时怔住,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
江素羽欣赏着蔡继林阵红阵青的面皮,觉得近日里攒下的郁闷,似乎消解了不少。
她心情好了些,嘴上却更不留情了,道:“更干脆些,不如我将那制药的配方卖给你,好拿了银子享清福,更不必操劳了。你说是不是呀,蔡大夫?”
她一句话便将蔡继林的龌龊心思戳破,犀利泼辣,不给他留半分面皮。
这头江素羽咄咄逼人,爽得不行,那头蔡继林几乎被气昏了。
蔡继林憋了半天,方道:“小女子恁得猖狂!我不过瞧你可怜,惜你有几分本事,所以才想着来替你指条明路。有路你不走,日后切莫后悔!”
江素羽又微笑起来:“蔡大夫,慢走不送,我还有事。”
被蔡继林耽搁了这一会儿,江素羽出门时,不免走得比平时快些。
她一路紧赶慢赶,到了“海棠楼”的后门。
钱嬷嬷还是像上次那样,坐在小院里编着竹笼子等她。
去往柳入画的小楼路上,钱嬷嬷问了句:“江大夫,你还好吧?”
江素羽苦笑:“承你关心,我还好。”
柳入画仍如上次见面时一样,备了清茶小点,独自接待江素羽。
不同的只有一点,便是那把放在一旁的琴不见了。
江素羽惦记着托付给柳入画的事情,还没坐稳,便迫不及待地问:“入画姑娘叫我来,可是那时信出现在花街里了?”
柳入画摇了摇头:“上次见面后,我便将江大夫要找的那人,讲给各店里的姐妹,让她们代为留意。但是,花街之上,并没有出现过叫时信的人,也没有出现过其他断了一手一脚的残废。我想,说不定那人早已离开了华羽城的地界,或者是被打断手脚后早就死了。”
江素羽难掩失望之色,但仍谢道:“多谢入画姑娘替我打探消息。姑娘说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为防万一,还请姑娘继续帮我留意。”
柳入画顿了顿,方道:“江大夫,我今日请你来,正是想同你说,此事,我恐怕再帮不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