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别的,单说华羽城中最富也最贵的刘家。
刘家家主在帝都任职,家主的亲娘却留在华羽城中享福。这位老夫人十分看重养生,每月总有两三回,会唤蔡继林去给她把把脉,开些安神、益气、补血之类的方子。
既是富贵人家,自不会轻易怠慢上门问诊的城内名医。
蔡继林每去一趟,少不得落下许多好处。
老夫人的银子给得又快又爽利,蔡继林平素行医,最喜欢的便是这刘家的差事。
但是,前阵子,一个不知哪里冒出的狗腿子,为了讨老夫人欢心,给老夫人送去了一瓶安神助眠的药物。
而这药物,竟大大改善了老夫人入睡困难的顽疾。
此事以后,蔡继林在老夫人面前非但失了面子,更被大大削了信赖。
要知道,他时常出入刘家,替老夫人调理身体,却拿老夫人这入睡困难的毛病,没一点法子。
蔡继林治了十几年没治好的毛病,一朝竟被一瓶药给治好了。
老夫人一打听,知道这药是出自江素羽之手后,便请江素羽去了刘家一趟。
这一趟,江素羽给老夫人另开了调理的方子,赠了几瓶新制出来的安神助眠的药物,以及一些养护肌肤的膏脂。
样样,都戳中老夫人的心坎,极大地讨了老夫人的欢心。
老夫人倒也没好意思直接将伺候了十几年的蔡继林一脚踢开,但很明显地,传他去的次数少了许多。
看这样子,失去刘家这个好主顾,已是迟早的事情了。
蔡继林简直恨得牙痒痒。
但恨归恨,却又没什么好的法子。
一则,技不如人,这是无法更改的。二则,迟北城也不是他蔡继林开罪得起的。
坊间有传闻,迟北城心悦江素羽,日后极可能会娶她过门,让她做试剑山庄的庄主夫人。
倘若江素羽做了这庄主夫人,莫说去找她的麻烦,不被她赶尽杀绝,能有口饭吃、苟延残喘,都是好的了。
蔡继林怀恨在心,却也无可奈何,但却少不得对江素羽的事情,极为上心。
吴敬到了蔡继林处,令随行的小厮将药材卸下。
蔡继林让徒弟去检视药物,自己却只是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同吴敬闲话般地道:“这阵子,江大夫所出的跌打损伤药十分风靡,我这的爽筋镇痛膏几乎无人问津。我本也只是问诊为主,这制药只是闹着玩的,说不定下个月,便不再做了。”
吴敬是个生意人,哪位主顾都不愿得罪,只是说:“蔡大夫若是无需我们再送货来,但请吩咐一声便是。”
蔡继林试探道:“我听说,那江大夫,也是在你这里取材料制药。”
吴敬无法否认,道:“是,我们早些时候刚从江大夫那出来。”
蔡继林眼珠转动,说:“对了,吴掌柜的,你且随我到里间来。”
吴敬愣了愣。蔡继林不容他拒绝,已先起身往里走去。
吴敬只好跟了过去。
蔡继林将吴敬带到自己的书房之中,从书架上取下一只锦盒。
他在吴敬面前,将那只锦盒打开。
盒中,放着一串玉珠手串。
蔡继林道:“这是我早年替人看病,别人当作诊金抵给我的手串。那户人家当时已家道中落,但这手串却是出身名门的女主人自幼戴着的。我一直没舍得当掉,却又没地方用。我听说,你夫人刚给你生了个姑娘,想着这手串,给你姑娘戴着,正合适。”
吴敬立即摆手:“这哪使得……”
蔡继林道:“吴掌柜的,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且收着。”
吴敬还要推辞,蔡继林又道:“不瞒你说,我也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吴敬眼珠转了转,道:“可是江大夫的事?”
蔡继林笑了:“正是。这位江大夫年纪轻轻,身为女流,但却医术高明,我着实十分佩服。”
吴敬做生意多年,多少有些眼力,情知蔡继林口不对心,只笑了笑,道:“江大夫的医术或许十分高明,但若非迟庄主的一力抬举,恐怕也不会这么快便立稳了脚跟。”
蔡继林深以为然,道:“我听说,迟庄主不日便要迎娶她过门。”
吴敬道:“此事我有所耳闻,但并不曾听江大夫提过。”
蔡继林只是顺嘴一提,他更想问吴敬的,是另一件事:“江大夫一直从贵店取材制药,我想问问,这圣手所取,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吴敬望着蔡继林,了然地笑了笑。
他道:“蔡大夫,江大夫所制的药物,虽则疗效极佳,却产出甚少。无他,全因她所制的药物,全用的是密不外传的方子。”
蔡继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隐约也听说过。”
吴敬道:“她制的药五花八门,从小店拿的药材也是什么都有。不过……”
蔡继林面色一肃:“不过?”
吴敬道:“不过,她倒也要过十几味罕见的药。蔡大夫若是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了你,但你切不要同第三人讲起。我只是个跑腿送货的,倘叫江大夫知道我将她要的药材说与你听,惹恼了她,我只怕迟庄主会来找我的麻烦。”
蔡继林立即点头,道:“你放心,我自不会同旁人讲。更何况,她既有自己的秘方,你便是告诉了我,也没什么打紧。我只是好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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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剑山庄。
入夜之后,山庄内陷入黑暗,只有山庄正门处,和三两处房间里,还透出灯火。
试剑山庄以武立身,所有庄中弟子天不亮便要起来晨练,所以往往也睡得甚早。
在其中一处还亮着灯的房中,周靳和孙唐正在谈话。
周靳是庄中排名三十七位的弟子,是个浓眉大眼的粗豪汉子。
他不是本地人,一年前慕名而来,拜入试剑山庄门下习武。
他性格豪放不羁,虽略嫌鲁莽些,好在直肠直性,让人容易信任。虽入庄时间不长,却与庄中弟子相处得十分融洽。
孙唐在庄中弟子中排名第四,七岁起便已入庄,最开始跟着迟北城的父亲习武,与迟北城同辈,但比迟北城的年纪还要大上五岁。
他虽剑术不是最好,但头脑活泛、品性温厚,在庄内的资历也深,是以深得迟北城信任,在弟子之中也颇具威望。
此番迟北城出门办事,不仅嘱孙唐帮助江素羽张罗医馆搬迁事宜,更将庄中大事小情交予他一力负责。
周靳因着之前曾公然对江素羽出言不逊,对她感觉十分不好意思,于是主动请缨,担起了协助江素羽的责任。
今日他来,便是与孙唐商议明日进城找江素羽的事情的。
周靳说:“江大夫说,要我本月十日去她那里,领取新一批制出来的跌打损伤药。”
孙唐点点头:“此事,江大夫之前也与我提起过。但庄主离庄前曾专门交代过我,第一批药是江大夫赠与的,没有收我们试剑山庄的银子,但后面再制出的药,不能继续白拿。你明日去时,且将这包银子带去。”
孙唐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绣花荷包,递给周靳。
周靳将沉甸甸的荷包踹进胸间,道:“带去容易,但倘若江大夫不肯收呢?”
孙唐笑了笑:“你带去,告诉她是庄主的意思。倘若她死活都不肯收的话,便再带回来,等庄主回来,让他自己去说。”
周靳呵呵一笑:“明白了。”
事情谈完了,孙唐便说:“你且早些去休息,明日一大早便进城去办事吧。我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早早便觉得十分困乏。”
周靳打量他面色,道:“这段时间庄主不在,师叔你想必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了不少。身体最大,我明日去见江大夫,问问她有没有什么缓解疲劳的法子。”
孙唐笑了笑,道:“你不要为难江大夫,我也没到了那么夸张的地步。”
周靳道:“是。那我不打扰师叔休息了。”
离开孙唐的房间,周靳发现,庄中似乎更昏暗、寂静了几分。
亮灯的房间,越发地少了。
四下无人,周靳敛去了面上憨直的笑容,改换了一副颇严肃的表情。
他从孙唐处退出来,却并没有回到自己平时住的地方,而是往庄门的方向走。
周靳到了庄门附近,却并不出门,而是径直走向了离庄门最近的茅房后。
茅房后,有一件事先放好的粗布罩衫。周靳将罩衫套在身上,而后就在茅房后藏了起来。
藏了许久,直至夜愈深、人愈静,方有人往茅房处来。
周靳屏息凝神,听着他的脚步逐渐靠近,在茅坑前停下。
来人将手里提着的灯顺手挂在墙上的铁钉处。
还没解开裤带,倒先打了一声哈欠。
周靳听见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嘟哝道:“今日怎这么困?”
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来,又平息下去。那人放完水,提着灯笼,准备离开茅厕,往原路返回。
身后,周靳悄无声息地贴过去。
他探出一手,准确地捂在对方唇间,另一只手,袖口滑出一柄短刀,轻轻在对方颈间一划。
对方不声不响地软倒在周靳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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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靳将刀子收回袖口,从对方手里夺下已要掉落的灯,而后将喉咙仍不断冒血的人,拖到茅房后。
罩衫的前襟,在方才杀人时,不可避免地染了少许血迹。
周靳将罩衫脱下,调转前后,重新穿上,将染血的那面穿到背身。
他提着从死者手里夺下的灯,抬腿往庄门的方向走。
庄内死寂一片,只有调用内力,仔细去听,才能隐隐听见一些鼾声。
周靳落地无声、速度极快,转眼便来到了庄门外。
庄门外,每晚不关大门,安排两名弟子守夜。
刚刚那个去解手的,已叫他杀了。
这一个,应该也好杀得很。
周靳走过去,低声喊对方:“卫师兄。”
“卫师兄”原名卫林。听见周靳的声音,卫林循声回头,见是他,不免愣了愣:“周师弟,是你呀。”
卫林排名七十,在庄内弟子中属于学艺不精的,但却比周靳早来,因此称呼周靳一声师弟。
周靳将灯顺手放在一旁,笑了笑:“睡不着,出来走走,不觉走到门口来了。怎么就你一人?”
卫林道:“宋慈那个家伙尿忒多,去了半晌还没回。”
周靳一笑,却又忽然皱了皱眉。
他往卫林身侧走了一步,望向远处,道:“那里怎么会有火光?你瞧见了没,卫师兄?”
卫林一怔,眉头皱起,不免顺着周靳所面对的方向,也看了过去。
周靳贴近卫林身后,如刚刚杀害宋慈时候一样,探手捂住卫林的嘴巴,另一手用短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周靳手段龌龊,趁机暗算,并且出手既快又狠。
卫林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倒了下去。
死前,卫林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早些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大门外的那两个弟子,是怎么遇害的了。
守门弟子总归是习武之人,倘若正面交锋,即便是碰上硬茬,也不至于连出声示警的机会都没有,便命丧黄泉。
除非,对方是他想不到的人,趁他不备,突然发难。
而这个想不到的人,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
周靳将卫林的尸体拖到大门一侧,而后动手,将一左一右插在大门外的火把取下,在地上摁灭了。
而后,他将最后的光源——刚刚提来的那盏灯,也熄掉了。
试剑山庄大门处,变得昏暗无光。
周靳就站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
他没有等太久。
大门处的光熄灭之后,接到暗号的同伴,很快便来到了山庄门前。
他们人人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用黑布巾蒙住脸,走路又疾又快,却只发出近乎于无的、极轻的脚步声。
他们看见了站在暗处的周靳,却不说话,只微微点一点头,而后便进了庄内。
周靳靠在庄门旁的墙上,静静地等。
他表情漠然地微微仰起脸,凝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夜。
夜风稀微,寂静无声,拂面而过。
风里,渐渐地,夹杂上一丝丝不甚明显的血腥气。
周靳知道,在试剑山庄内,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屠杀。
孙唐,南宫苏平……所有人,都会死。
只有楚跃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外门弟子好命,自那日突发心疾被江素羽施针救回后,便与迟北城正式提出,此后不再来庄中习武。
——倒是躲过了今日这一劫。
周靳想着前前后后的事,却并不夹带感情,只当这一切,是桩他赖以谋生的活计。
——事实便是这样。
倘非是这样,他便再不能面对眼前的事实。
试剑山庄的人未曾亏欠过他。
周靳也不觉得自己亏欠了谁,哪怕他刚刚才冷血无情地杀死两个相熟的弟子。
他之所以与他们相熟,也只是为了最终杀死他们。
立场相左,各为其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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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间,江素羽照例早早地起来,洗漱用膳,为上午的接诊做准备。
这一天有微风。
江素羽站在院中,抬起手,看轻风吹动衣袖。
她由此发现,今日的风,是从北面吹来的。
江素羽皱着眉头,深深呼吸,同小琪道:“小琪,你闻着什么味儿没有?”
小琪见她问,不免翕动鼻翼,一阵猛嗅,而后露出些狐疑的神色:“好像……好像是有股子怪味儿。”
两个人在院子,狗似地闻来闻去,到底没发现那股异样却又说不上是什么的气味,是从哪传来的。
耽搁了片刻后,江素羽放弃了,道:“算了,开门吧。”
繁忙的一个上午结束后,江素羽空闲下来,在院子里树下喝茶。
她又感觉那股子怪怪的气味涌到鼻端。
江素羽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她决定午休片刻,缓解心头莫名的不安。
还没进屋上床,医馆大门外,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
敲门声如暴雨砸在石头地面般,密集而急促。
江素羽快走几步,抢在小琪等人之前,便到了前门,将门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个熟人。
——试剑山庄前外门弟子,楚跃。
他是骑着马来的,且似乎来得很急,出了一头的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和脸颊上。
自从上次突发心疾后,江素羽便反复叮嘱他,要尽量避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活动。
但现在楚跃站在她面前,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显然将她的嘱咐抛到了脑后。
他见着江素羽,张口便说了一句让江素羽心惊肉跳的话:“庄里出大事了!”
她将半阖的门猛力拉开,道:“楚公子,你别激动,进来坐着慢慢讲。我给你的药带了吗?”
楚跃点一点头,坐到椅子上,用手摁着胸口,显然不太舒服。
但他却连气息都来不及捋匀,便急吼吼地道:“江大夫,庄里……庄里起火了,什么都烧没了。”
他说完了,才抖抖索索地,从胸前摸出个药瓶来,倒了粒药丸塞进口中。
江素羽怔住。
听见敲门声匆匆赶来的小琪,恰将楚跃说的这一句听到耳中,一时间面上褪尽血色。
其他几个跟出来的帮工,也俱都变了脸色。他们几个,都是试剑山庄的仆役。
小琪冲到楚跃身前,道:“楚公子,烧没了是什么意思?庄里的人呢?”
楚跃闭了闭眼,道:“死了不少。具体的情形,还要进一步确认。”
楚跃家中做布料生意,今天早上,给山庄送一批布料制新衣。
送货的人发现山庄出事后,立即赶回城中,将事情告知楚跃。
楚跃遣人去报官,自己骑了马来,亲自告诉江素羽。
楚跃道:“我听说庄主眼下不在庄中。江大夫,出了这样大的事,我想着必得先告诉你。”
他早将江素羽视为未来的庄主夫人,是以第一时间便想着到她这来报讯。
江素羽努力沉着气,道:“谢谢你,楚公子。”
小琪扯住她的衣袖。江素羽侧头一看,瞧见小琪煞白的小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江素羽心口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小琪的手,道:“小琪,你先别急。我现在就赶去山庄看是什么情况。”
小琪说:“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江素羽看着她脸上的泪珠,迟疑了一瞬,还是道:“你还是留在医馆,若有什么事,我自会告诉你。”
倘若山庄真的出事,只怕会吓着她。
帮工之中,年纪最长的章平,此时出声道:“江大夫,你一个人去,实在不妥。让我和汪离陪你一道去吧。”
章平和汪离都是在试剑山庄呆了许久的仆役,粗通武艺,办事利索。
江素羽想到,倘若山庄还有幸存者需要救治,的确需要人手。
她说:“好,你们同我一起去。我去装些药物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江素羽又看向楚跃:“楚公子,事情紧急,你的身体不宜动作,便请在这先暂时歇上一歇。”
楚跃点头。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愿添乱,道:“我本该陪你一起去,但只怕反会拖你后腿。江大夫,我这马,你且骑去。我家里还有送货用的驴车,你可直接去我家中,报上我名字,借车给他们两个用。”
江素羽十分感激地点点头,道:“多谢。”
收拾停当,江素羽骑着楚跃的马,带着坐驴车的章平和汪离两人,出城直往试剑山庄而去。
越往北走,风里那股子奇怪的气味,便越浓厚。
有了楚跃的传讯,江素羽自然知道那气味是什么了。
那是烧焦后的味道。
江素羽一马当先,在约莫一个时辰后,赶到了试剑山庄。
老远,她便瞧见,昔日威风气派的试剑山庄,已变成一堆巨大的、焦黑的瓦砾,上头漂浮着犹未散尽的薄烟。
江素羽的心直往下沉。
狂奔到了那堆残骸前,江素羽不等章平和汪离两人赶到,便从怀里摸出条帕子,覆在脸上,遮住口鼻,迈步走到了“山庄”里去。
——————
从那堆残骸中退出来后,江素羽在一处空处躬下腰,开始呕吐。
她自认也算见过几分世面,可山庄中情形之惨烈,完全超乎她想象。
江素羽不仅见过死人,还见过不少。
她也见过烧伤的人。迟北城之前去江家庄求诊时,便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此时的试剑山庄之中,那烧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黑人形,不是一具两具,是一堆一堆的。
烧焦的残骸散发出阵阵焦臭的味道,呛得她既想吐更想哭。
这些已然没有生命的残渣,都曾经是与她谈笑无间的、活生生的人。
江素羽心里难受极了。
直到吐无可吐,她才直起身来。
章平和汪离,尚不如江素羽。
进了“山庄”走了不过几步,两人便都退出来吐了。
唯一将庄内情况完整看过一遍的江素羽,沉重地道:“我看了一圈,没发现活人。”
她方才粗略一数,保有人形的尸身的数目,已有百余人之多。
更不算有些已然烧成灰土、看不出原本轮廓的尸体。
庄中入门弟子、常住的外门弟子和少量仆役,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人。
这试剑山庄,一夜之间,竟就此死绝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华羽城的官差,也很快便赶到了。
章平和汪离,而今已算是试剑山庄的幸存者。他们熟悉山庄原本的地形,于是带着官差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情况。
与官差一起来的,有一名叫潘玖的仵作。
潘玖四五十岁,又矮又驼,但却有双眼神锐利的眸子。
他跟着章平和汪离,将试剑山庄看了一圈后,皱起眉头来说道:“这事情有些蹊跷。”
潘玖提出的疑点,江素羽也注意到了。
这样大的火,也不会就悄无声息地烧起来。
可整座山庄,非但无人逃出,且这些死去的人,似乎生前都没有尝试逃命。
山庄内的居所相对固定,仆役们和入门不久的低级弟子,住的是大房间的通铺。
而在那几间通铺的屋子里,发现的都是粘连在一处的尸山。
而像孙唐等有单独房间的高级弟子的居所,尸体则都是单独的一具,或被完全烧化了看不出踪迹。
江素羽脸色沉重,道:“恐怕,他们是死了以后,才被烧了的。但是,这些尸体损毁过于严重,已难以瞧出死因。”
潘玖干了多年仵作,比江素羽这个大夫,看到的东西更多一些。
他道:“江大夫所说的,正是我要提出的另一可疑之处。这些尸体,烧得全然变形,难以分辨。一般火灾中,呛死、闷死、砸死的不在少数,可试剑山庄的每具尸身,都几乎烧成了焦炭。竟像是……”
江素羽倒没注意到这一点,听潘玖如此一说,追问道:“像什么?”
潘玖道:“像是刻意烧化的。”
江素羽细细琢磨,道:“你的意思是,防火的人,是在尸体上架了柴火或者泼了火油,有意将人烧得面目全非,借以掩盖真正的死因?”
她虽非仵作,却一点就通。
潘玖瞧着她,那双精亮的眸子里,透出一丝赞赏。
他点头道:“极有可能。倘若他们起的是这样的心思,那的确已达到了目的。这些尸骨,哪里还看得出死因是什么?此事,不像是意外火灾,也不似普通盗匪所能为。迟庄主是武林中人,会不会结下了仇家,惹人上门报复?”
潘玖的推测富于洞见。
江素羽十分赞同,但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道:“这事,我也不清楚。只能等迟庄主回来后再议了。”
她不敢确定,是以未曾轻易讲出心中的怀疑。
江素羽想的是,上一次迟北城去江家庄求医时,身上亦是被烧伤了大片。
据他说,当时他身中剧毒,身体一时间麻痹不堪,被困在屋中点火,是后来勉强用内力控住毒性,才逃出生天。
这投毒、杀人、放火的路数,完全对得上试剑山庄此刻的情形。
上一次迟北城中毒受困,险被烧死。
这一次,迟北城不在庄内,但庄中的人,尽数被困在原地,毫无抵抗地被烧成焦炭。
这当真,只是巧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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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剑山庄出事之后,华羽城中亦一片哀恸之声。
无他,城中也有许多好青年,因着名满天下的试剑山庄就在近处,不免也近水楼台,拜进庄中作个外门弟子,习些武艺,进可防身,退可健体。
楚跃便是一例。他算是应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了。
从试剑山庄到华羽城,骑快马也需走个把时辰,靠着两条腿走,少不得要花上半天。
所以,有些外门弟子,虽不是专心习武的,难得来了山庄,也多会住上几日,再返回城中来。
出事那夜,便也有不少华羽城内大门小户人家的男子,留宿在庄内。
牵涉进这场飞来横祸的家庭,都来了人,随着官府的差役一道,去试剑山庄认领自己家人的尸骨。
试剑山庄的残骸旁,一时间弥漫起愁云惨雾,走在路上都隐隐能听见嚎哭阵阵。
认尸一事,十分困难。
因为尸身被严重损毁,随身所带的物品也大都一并烧了个干净。
更糟糕的是,因为外门弟子的流动性较大,住所也并不固定,只知道靠西面的一片院落是留给外门弟子住的。但章平等人这段时间一直留在试剑医馆协助江素羽,并不清楚近期外门弟子留宿的具体情况。
最后各家只能哭哭噎噎地,领了具不知是不是自己家人的尸骨,有的甚至只领了些骨灰碎碳,回去安葬。
至于山庄的关门弟子,便由江素羽出钱出面,楚跃从旁协助,就在山庄附近,将百余人的尸骨合墓而葬。
小琪、章平、汪离等人,皆是在山庄呆了多年的人,与庄中诸人相熟。
他们几个人一起,合力把庄中人的姓名年龄默出来,而后刻字立碑。
个中自不免还有各种琐事,不一而足。
等办妥试剑山庄遇害众人的身后事,便又过去了好几天。
江素羽虽能干,毕竟年轻,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情。
白日里忙起来,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倒也没什么。
但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江素羽总觉得心力交瘁、兼且心底生寒。
试剑山庄都死绝了,那“仇家”如果真的存在,会不会盯上她这试剑医馆的人?
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但江素羽只敢悄悄担心,却不能说出口。
江素羽十分清楚,此刻她断不能表现得软弱。
迟北城不在,试剑山庄被灭门,但小琪等人还要继续生活。
她自不是什么“庄主夫人”,但受了迟北城诸多恩惠是真。
无论如何,她至少要撑到迟北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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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
这几日,医馆恢复了正常的营业。
但许是城内的人嫌他们这群人晦气,前来问诊的人少了许多,连药也卖得不如往日畅快。
这一日,关门的时间还没到,但江素羽已闲了下来。
她也懒得在问诊的房间里坐了,兀自抱了碗刚泡的新茶,坐在院子里发呆。
呆了一阵,小琪来了,说:“小姐,有客人找你。”
客人?
她能有什么客人?
江素羽满腹狐疑,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间藏匕首的地方摸来摸去,慢慢走到大堂去。
医馆的大堂中,站着一个一身青色僧衣的年轻和尚。
年轻和尚斜背一个包裹,手中拿着顶帷帽,腿上打着绑腿,似是云游的僧人。
江素羽看了他半天,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不免心中更生了几分戒备:“我便是这里的江大夫,敢问阁下是?”
年轻和尚也在看她,见她主动开口,便答道:“江大夫好。小僧戒嗔,是迟庄主的好友。”
江素羽愣了愣。
她其实对武林中的事情,也知之甚少。
在试剑山庄住了两个月,迟北城也没有提过这名字。
她实在不知道谁是戒嗔。
戒嗔似乎读懂了她的表情,举起一只手掌,微微躬身,道:“我与迟庄主认识多年了。不过,迟庄主似乎并没有提起过我。”
他说得似乎颇为诚恳。
江素羽有些尴尬,正在想如何应对才好,小琪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衣摆。
江素羽回头看去。
小琪说:“我听庄主提过戒嗔师父。”
戒嗔又举了举手掌。
江素羽想了想,道:“是我怠慢了。戒嗔师父,你先进来坐吧。”
江素羽习惯在小院里招待来客,正好今日天气也不错,便循例请戒嗔在院内的石桌旁坐了。小琪泡了茶来。
戒嗔坐定后,说:“我已听说了试剑山庄发生的事。阿弥陀佛。”
江素羽并不意外。那桩惨案震动了整个华羽城,只怕消息早传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道:“戒嗔师父是专门为了这件事赶来的么?但眼下,迟庄主外出,尚未回来。”
戒嗔望着她,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
江素羽有些奇怪,道:“怎么了,戒嗔师父?”
戒嗔垂下眼,避开她视线,轻声地说:“江大夫,我听闻,迟庄主倾心于你,似乎……”
他没有说下去,仿佛有些为难似的。
话虽未说出口,但江素羽已明白了。
她面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我来华羽城后,多承迟庄主的照顾。但我们之间,并没有传闻的那种关系。”
江素羽语气坚决。戒嗔愣了愣,又道:“可我听说,试剑山庄被灭门后,一切后事都是你出面操办。”
江素羽道:“是。我说了,迟庄主对我照顾颇多,我这医馆里的帮工,全是从他庄中挑的人。出了那样的事情,迟庄主本人不在,我自然要替他处理好后头的事。”
戒嗔看着她,缓缓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误会了。”
江素羽暗道,误会的岂止你一个。
她只是不愿在这当口额外生事,所以从不曾解释什么,一心只想等迟北城回来再说。
戒嗔停了停,又说:“我有件东西,原本是想交给江大夫的。现在看来,似乎不必。”
江素羽不免愣了愣:“什么?”
戒嗔看着她的眼睛,语速极慢地说道:“此事,我实在不愿启齿。”
江素羽见他面色凝重,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戒嗔师父但说无妨。”
戒嗔道:“迟庄主他,已遭歹人杀害。我此番,是来送他的骨灰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