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 36 章

这一夜,月色稀薄,星光衰微。

路上,有一队走夜路的车旅。

车旅由一辆单马马车、六位骑马者组成。

迟北城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侧行于马车的左侧。

他仍系着围脖、戴着手套,却并没穿那身招牌般的白衣,而是换了一身黑色短打。那柄一向来系在他腰间的红线缠柄的佩剑,剑柄用黑线重新缠过,以黑色布条缚住,斜背于肩背之后。

行至一处,马车左侧窗户上的布帘掀开,一张脸探了出来。

那是中年男子的脸。脸上皱纹多且深,尤以眉眼间的皱纹最深,宛若刀刻一般。

迟北城见布帘掀开,便朝窗户的方向微微低头,道:“陆大人,怎么了?”

那陆大人摇摇头,道:“没事。天亮之前,我们能到春风渡吧?”

迟北城笑一笑,道:“放心吧大人,若是按着这个速度走,天亮之前是能到的。”

陆大人道:“这一路实在太辛苦你。”

迟北城道:“大人言重了。这是迟某的荣幸。”

陆大人顿了顿,提起另一桩事来:“北城,我听说,近来你府上,住进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女大夫。”

迟北城怔了怔,方才从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是。大人竟也听说了。”

陆大人眉眼舒展,连那双眸之间刀刻般的皱纹也似抚平了几分。他笑道:“倒也不是老夫刻意打听来的。只是前阵,我家中来了一位远房表亲。那位小表妹正是华羽城中人,给我老母亲送来一瓶安神助眠的药物,十分有效。老母亲便问了几句,没想到那药物,竟是你试剑山庄中的一间医馆制出来的。”

迟北城暗道,他出门已有月余,江素羽眼下想必已搬出去了,那医馆自然也再不是他试剑山庄里的医馆了。

这样一想,不免有些黯然。

他勉强笑道:“大人说的想必是江小姐。她师承名门,虽则年纪不大,却已是回春圣手。此番出门游历,正好走到了我这里,又觉华羽城十分不错,便决定暂住一阵。”

那陆大人是个剔透人儿,很快听出了不对,不免把准备说的调侃言语吞了回去,道:“如此说来,那位江小姐,日后还是要走的。”

迟北城见他通达,暗自松了口气,道:“大概是了。不过,我与江小姐相熟,此番办完事后回去,我可向她多要些安神助眠的药,送到您府上去。”

陆大人见他岔开话题,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便也只是顺着迟北城的话茬笑道:“我那小表妹说,那位江小姐所制药物虽灵妙非常,但数量十分有限。倘若北城你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替我向江小姐说说,多替我买上几瓶,自然是好的。”

迟北城想到自己带着的那堆瓶瓶罐罐,暗道这个面子江素羽不可能不给自己,痛快应了:“陆大人放心吧,回去后我便办这件事。”

“那我先替我母亲感谢你……”

话音未落,骤变突起。

走在最前方的马儿忽然失了前蹄,马身前倾,而后翻倒在地。

马儿的嘶鸣之声,陡然划破了寂静夜空。

与此同时,道旁的草丛、大石之后,射来一阵箭雨。

迟北城反应极快,抬手将身后所背长剑拔鞘而出,在空中奋力一划,挡掉了数支射来的箭。

他用力手中收紧缰绳,沉声道:“拉马!恐是绊马索!”

与此同时,同伴的声音响起:“挡箭!嗯!”

听声音,应该是说话的那人中箭了。

第二匹马儿来不及收住,也被绊倒了。第三匹便是拉着马车的那匹马,倒是堪堪停住了。

整个车队被逼停,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情。

迟北城所骑的马也中了箭,发出惊嘶。他下了马,将身体掩在马后。

一阵箭雨过后,埋伏在草丛和大石后的人,从四面八方朝着马车的方向攻了过来。

迟北城身前的马儿惊慌失措,兀自朝前跑走,被那绊马索绊倒。

马儿一跑,他身前再无屏障,空门大开。迟北城深吸一口气,将长剑紧握手中。

很快便有人欺近身前。

来者身量高大,手持长刀。他穿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布巾,一副标准的刺客打扮。

迟北城冷眼觑他攻势,长剑扬起,劈向对方肩头,却中途改道,卷起剑花,由下劈改为上挑。

他这年纪轻轻的武林盟主,并非枉得虚名。生死攸关之际,少不得拿出压箱底的本领,使出极为刁蛮狠绝的招式来,务求尽快取胜。

迟北城一剑挑出,感觉剑势微滞。

他暗道,刺中了。

刺客果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鸣。

迟北城将长剑撤回,而后又极快地刺下去。

第一剑剥夺对方的战斗力,第二剑却是要断送刺客的性命的。

说时迟那时快,横处忽然快速袭来一枚不知是什么的暗器,重重地击打在迟北城的剑身之上。

龙吟声起,竟似长剑在哭泣。

迟北城心下重重一沉。

一个低低的声音,自半空中传来:“你先退下。”

这话是对那中剑了的刺客说的。

言语落地的瞬间,一名同样装束的黑衣刺客从暗处攻来。

迟北城睁大眼睛。

那人来得极快,眨眼间来到迟北城的眼前。

迟北城浑身戒备,熟料那人来了,却在他一步开外停了下来,再无动作。

对方悄无声息。

耳侧,时不时传来刀剑相击的鸣响和活人受伤时克制不住的闷哼。

一片混乱之中,站在迟北城身前的那人,静如雕像,似乎全无出手的打算。

迟北城掌心冒出了汗。

汗水,将缠着剑柄的丝线,慢慢地泅湿。

他不能再等下去。

剑尖在地面上微微一挫,弹起,直入对方胸口。

可那人,却不见了。

——他以极快的速度,在长剑袭来的电光火石间,脚步一错,避开来势汹汹的长剑,欺身到迟北城右侧。

迟北城刺空了。

高手交锋,胜负只在咫尺之间。

那刺客并没给他卷土重来的机会。

迟北城感觉到,一支冰凉的锋刃,以极快的速度,刺进了他的身体之中,准确地直取脏器要害。

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完了。

迟北城的身体被那人信手抓起。一股奇异的内力,自那人手中传来,递进迟北城已然受了致命外伤的身体之中。

纵然迟北城内力修为也精纯深厚,但此时,却被对方完全地压制了。

一瞬间里,五脏六腑,被内力狠狠地震伤了。

迟北城的身体被抛出,而后重重坠地。

迟北城眼前发黑,竟还没丧失知觉。

他知道自己已命不久矣,但仍艰难地用手撑地,抬眼朝马车的方向看过去。

没了他的保护,马车之中的陆大人,被那人像小鸡一样地抓在了手里。

直到此时,迟北城才看清,那人手里拎着的,竟也是一把长剑。

不知为何,他分明已被那长剑刺穿了身体,却觉得持剑人拿着剑的姿势,竟似不甚熟练。

这人,究竟是谁?

迟北城眼睁睁瞧着那人揪住陆大人的头发,将长剑刺下,洞穿咽喉。

血水飞溅。

大势已去。

那人却还没有罢休,用手中长剑横亘在陆大人的脖颈之间,将整颗头颅割下,提在手中。

迟北城苦笑。

他实已尽力,结果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惜。

江湖人刀头舔血,此番命丧此处,也算死得其所。

迟北城想起江素羽来。

马车中,还放着他准备捎给江素羽的点心。她说他会等他回去。

不过,她多半也是说的客气话,所以想必也能原谅他食言。

对了,她给了他一枚还魂丹,说是能续命。

这是迟北城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

残剩的力气,不足以支撑他从胸口摸出那只药瓶来了。

迟北城死了没一会儿,暗夜里的厮杀也落下帷幕。

车队所有人,无一活口。

杀死迟北城和陆大人的那名刺客,将陆大人的头颅用布裹了几层,扎了个包裹,放到一侧。

而后,他走到迟北城的尸体前。

迟北城一手摸在胸口处,似是在最后一刻,还在从胸中掏摸些什么。他胸口处,一个小包裹被拉出了些许。

那刺客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伸手去拖迟北城的尸身,却不意将那小包裹带了出来。

包裹散开,一堆包在里头的小瓶子,旋即滚落开来,四处散落。

每个小瓶的瓶身上都扎着小纸条。月色虽昏暗,却仍照出那瓶身上所扎的纸条上,用清秀字迹写成的一个小小的“江”字。

那刺客看清了那个“江”字,僵在原地。

他将一地的药瓶看了半天后,蹲下身,半跪在地,将那些东西仔细地一个个捡起,放回包裹中,扎好。

同伴中有人觉察到他的异样,走近前来,低声道:“出了什么事么,少主?”

他默然不应,兀自收好包裹后,继续动手将迟北城的尸体拖拽着,放到马车旁。

车队其他人的尸体、马的尸体,都已同马车堆到了一起。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有人在马车的残骸和死人、死马的尸身上泼上了事先备好的火油。

一把火,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