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落下,一瞬间里,萧狄反锁在上方刑架上的手,紧握成拳。
这是他受了鞭子后,唯一肉眼可见的反应。
除此之外,他无声无息,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因此乱上半分。
一鞭下去,明明落在血肉之上,董桐却感觉自己打中了一块石头。
一股反弹的力道,沿着鞭身回馈给他,使得董桐的掌心微微发麻。
不过,他了解萧狄的情况,早有准备。这一鞭打下去前,董桐便已暗自运气设防,以便抵抗住反噬之力。
——管教少主的行刑人,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萧狄肩背鞭落之处,迅速浮起一道红肿的痕迹。
董桐只是遵令办事,更不愿得罪萧狄,自然不会刻意折磨他。
他快刀斩乱麻地迅速打完十五鞭,而后将一盆事先备好的药水,沿着萧狄的背心倒下去。
萧狄的身体在药水流过鞭伤时,微微颤抖。
董桐知道这药水极有效,也极痛楚。
但少主尊贵,轮不到他来同情。主命难违,纵是同情,他也不能为萧狄做什么。
董桐拿起一条黑布条,走到萧狄身旁,将布条在他眼上仔细地层层缠紧,完全隔绝他的视线。
他并没有注意,缠上布条时,萧狄本已松开的双手,又悄然握紧。
董桐一边缠着布条,一边说:“少主,今日是最后一次了。我明早便来解开你。”
萧狄双臂反吊、脑袋低垂,没有作出任何动作、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得像一具雕像。
董桐也习惯了。这位少主极为沉默寡言,整日里也说不了两句话。
他将布条系好后,便离开地窖,留下萧狄一个人。
蒙上眼后,就不能看,只能听。那窖门合上时发出的闷响,便显得尤为刺耳。
萧狄知道,自己即将迎来煎熬至极的四个时辰。
董桐或许不懂,为何主上降罚,让他跪省,却特意强调,要牢牢封住他视线,不叫他见一丝光亮。
萧狄却很快便明白了。
这蒙眼跪省,才是主上给他的真正的惩罚。
这副肉身,已被魔物占据半壁江山。
他逐渐掌控了如何使用那霸道蛮横的力量。
但与此同时,身体异常的地方也逐渐显现出来。
被锁拷限制行动、被黑布封锁视线后,他异常敏锐的感官,在将所听的声音、所嗅的味道无限放大的同时,还令他在似无止境的黑暗之中,产生幻觉。
萧狄在这七日跪省的时间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接受着至为残酷的刑罚。
——他在幻觉之中看见江素羽,反反复复地、用各种不同的方式,被杀死。
她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死去。每一次死前,都会用惊惶失措的眼神瞧他,向他呼救。
而萧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素羽死。
如此,周而复始。
江素羽还活得好好的,萧狄心知肚明。
幻觉虽然真实,但肩上鞭伤的刺痛、膝下碎石的咯痛,无一不在提醒他眼下的处境。
他是裁天教的少主萧狄,犯了错被锁在黑暗之中,接受着来自主上的惩罚。
那十五戒鞭带来的痛楚,是主上留给他的活路。
主上毕竟也不是要他死。
所以,萧狄还能够四平八稳地跪着,没有因此发疯。
但那幻觉,明明是假的,却糅杂着真实的情境,显得十分逼真。
第一夜跪省时,萧狄被蒙上眼,留在黑暗之中,听见了风的声音。
这里的风,与萧宅小院里的风,会发出一样的声音来。
至黑暗处,出现亮光。萧狄的眼前,渐渐出现了画面。
那是十分熟悉的场景。
萧家祠堂外。
回到萧家才几天的萧狄,不服管教、与父亲冲撞。
总管萧荞卸了他一条胳膊,将死死摁在地上。
萧狄抵抗不过,崩溃至极。
他两眼充血,终究破口大骂起来:“放开我!你们这群混蛋!放开我,我要回江家庄。我……唔!”
脸上猝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萧狄被打得眼冒金花,头昏脑涨,耳边嗡嗡鸣响,口中的叫骂声也随之中断。
打他的是萧麟。
也只有萧麟敢打他的脸。
萧麟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他,眼底是深深的失望:“萧狄,道理我已与你讲了许多次,你怎就不明白其中利害?你当真是要我萧家上下,陪着你一起死了才好?”
萧狄等到耳边的鸣响平息下去,才望着萧麟的,笑了一下。
他用尽力气,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了萧麟的衣襟上。
可惜了。
他原本是想吐萧麟脸上的。
萧狄嘶吼般地道:“你萧家跟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我……唔!”
萧麟又扇了一掌下去,看着萧狄脸上浮起的两枚交叠掌印,甩了甩有些酸麻的右手。
他下令道:“把他这胡言乱语的嘴给我堵上,狠狠地抽。”
那时候,萧狄的内力尚未精进,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
萧荞将萧狄生生抽晕过去后,揪着他的后衣领,像拖着块抹布般,将他一路拖回了他的小院。
萧狄愤怒之下说出的言语,不仅惹怒了萧麟,也惹得萧荞颇不高兴。
所以,他将萧狄拖到院中后,连将他扔进屋里的力气都不愿多费,就那么将昏迷的萧狄放在小院正中,便离开了。
两个守在院门外的小婢女瑟瑟发抖。萧荞倒是好脾气地冲她们笑了笑,还叫出了她们的名字:“春雨春雪,你们辛苦了。好好守着门,若是少爷闹起来,记得及时回禀。”
春雨春雪知道这总管看似和蔼可亲,实则冷酷严苛,不免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总管。”
过了许久,夜色渐深,下起了雨。
冷雨浇头,萧狄才终于醒了过来。
他将嘴里仍然塞着的锦帕挖出来甩到一边,艰难的用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却支撑不住地,复又摔倒回去。
身体砸在冷硬的地面上,生生地疼,带起一小片水花。
为什么,他非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他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萧家少爷,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裁天教少主。
他要回江家庄去。要守着小姐……要和小姐在一起……
想起江素羽,萧狄就难过得无以复加。
那是他生命里的光,不容有失的光。
可他就这样地失去了那束光。从此山迢水远,不复再见。
为什么?
为什么!
萧狄愤怒却又无力,捏起拳头捶击地面,指节撞上地面,撞出了血。
捶着捶着,萧狄哭了起来。
冰冷的热水混合着热暖的泪水,一齐划过萧狄的面颊。
起先,他只是默默地流泪。
后来,萧狄却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出了声。
萧狄本也只是个小孩子。他从小便长在那与世隔绝的江家庄内,当个懵懂老实却又无忧无虑的小影卫,并不知道这世间事,竟可荒唐到如此地步。
眼前的巨大变故,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又累又痛,几乎便就要在冰冷雨地之中,重新昏睡过去。
就在此时,耳侧竟传来一个怯怯软软的声音:“少爷。”
随着她的靠近,萧狄头上的雨停了。
是她举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将他上半身遮住了。
萧狄困难地抬起头来看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是谁?”
年长的婢女神情温柔,脸孔竟似与江素羽有一两分相似。
她在他身侧蹲下身来,裙裾落在地面上,打湿了一大片。
“奴婢春雨,是总管指派来服侍少爷的。”
萧狄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听见“总管”二字,萧狄的脸色冷了下去。
他说:“滚。”
萧狄的声音,很沙哑,但很凶。
春雨没有滚。
她竟然明白了萧狄的意思,咬了咬唇,低声解释道:“总管只是指派奴婢在院外候着。是我自己要进来的。”
萧狄闭了闭眼,语气稍稍和缓了一些,话却仍说得又冷又硬:“那你进来干什么?”
春雨说:“少爷受了伤,又淋了许久的雨。我有个与少爷年纪相仿的弟弟,就是淋雨染上风寒后没了的。”
萧狄笑了笑:“怎么,你咒我死?”
春雨立即摇头:“怎会呢?奴婢只是担心少爷。”
担心他?
竟还有人会担心他么?
萧狄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何要关心他,却没有问出口。
他莫名有些害怕去问。
倘若问了,或许连这唯一的关心,也要失去了。
春雨并不知道萧狄内心那卑微惊却的心思,只对着他伸出一只手去:“少爷,我先扶你进屋去吧。”
萧狄没有勇气拒绝她,于是,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扶住了那只朝他伸来的手。
春雨笑了。
她扶着萧狄进屋里去,找了干燥整洁的衣物出来,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热水。
她拧了条热帕子,走近前来,说:“少爷,我帮你用热帕子擦擦干,换掉打湿的衣裳。”
萧狄害羞起来,面红耳赤地从她手里抢过帕子,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春……春雨姐姐,我自己可以。”
春雨又笑了。
她说:“是。那我在外头等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婢女春雨只是炮灰,大汪汪狄心中只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