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送来的第二轮晚饭,比第一次送来的还要丰盛许多。萧狄将两个婢女遣走了,亲自将菜肴摆到桌上。
抬手时,半截手腕从他袖口露出来。
萧狄的手腕,在白天剧烈挣扎中,早已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此时虽然洗去了血污,一道道的擦伤仍显得触目惊心。
江素羽探出手轻轻握住他小臂,小心避开了手腕和手肘。
萧狄愣了愣,明白过来后,道:“不妨事的。”
江素羽皱着眉,说:“你别乱动了。坐着,我喂你。”
萧狄正想说话,触到江素羽投来的一记眼刀,便将话吞了回去。
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江素羽将自己的椅子拉得离他更近一些,而后将他面前的粥端起来。
她说:“你饿了一天,先用些粥填填肚子,然后再吃菜,这样便不会伤着胃。”
萧狄轻轻地点一下头。
白日时她像个魔鬼,此时偏又温柔得过分,连给他喂食,都小心避开他唇角的伤处。
萧狄享受着她的细心照料,慢慢地将一碗粥都喝完,觉得心中和胃里都暖了起来。
江素羽喂他吃了一碗粥,又夹了一块鱼,仔细剔除鱼骨。萧狄看着她忙碌,说:“小姐,不用这样麻烦,我已吃饱了。”
江素羽没接话,将鱼骨剔除干净,送进他嘴里后,才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道:“我不怕麻烦,所以,你不用替我操心。”
她话里有话,萧狄听着,眼皮陡然一跳。
他心事重重,又因江素羽有言在先,不愿惹她不高兴,所以接下来的整顿饭,他都没再开口说话。
萧狄只是安静乖顺地坐在那里,将江素羽送到嘴边的食物都认真地咀嚼吞咽下去。
江素羽估摸着差不多差不多喂饱他后,端起碗来自己吃。吃好了,便将萧狄领进里间,命他在桌旁坐下。
江素羽出了屋子,吩咐在外头候着的婢女去寻干净的白纱布和清水来。吩咐完了,她回到里屋,找出金创药。
萧狄知道江素羽是要替他上药。此时他已学乖了,再不开口说什么“不必”之类的话,只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显得十分温驯。
东西准备好后,江素羽在他面前半跪下来,将他一只手的袖子小心地往上卷起,用锦帕系好。
受伤了的肘部和腕部露了出来。江素羽用净水擦拭那里的伤口,又上了药,而后用干净的白纱布仔仔细细地缠住。
她口里说:“这外伤看着不严重,但若是放任不管,可能会化脓,引发其他的症候。”
萧狄此时才终于找到机会说话,应了声:“是。”
江素羽抬头看了他一眼:“白天我那么折腾你,你心里可有怨气?”
萧狄一怔,反应过来便摇头:“怎么会。”
江素羽叹了口气。
她道:“你虽然不肯说你练的是什么功夫,但是天下间,能让人短时间内内力突飞猛进的方法并不太多。据我所知,无非是分了两种。”
她缠好了他一只手的伤处,便将他袖子放下,又去处理另一只手。
萧狄瞧着她,并不接话。
他不太愿意同江素羽聊这个。但很显然,江素羽对这个话题颇感兴趣。
便是他不肯接话,她也一个人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了:“一种是用药。这种做法,通常能够在较短时间内激发人的潜力,也会在药效过后引发剧烈的反噬。你的情况,显然并不属于这一种。”
江素羽是一边低头缠纱布一边说话的。只是讲到此处,她忽然抬起头来看向萧狄,似乎想从他眼底挖出答案来似的:“还有一种,便是用蛊。”
萧狄轻轻闭了闭眼,垂眸,避开她的灼灼视线。
他这副为难的神情,比白日痛极了后鬼哭狼嚎的样子,更令江素羽心疼。
她一时间说不下去,只专心地将他另一只手上的伤处处理完毕。
而后,江素羽问:“腿上伤着没?”
萧狄摇头,道:“没有。”
江素羽便起身,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直视他的眼睛,接上之前的话,道:“用蛊,就是以身饲魔,借助蛊虫来获取力量,但往往也会有反噬。我今天以金针试探你各处要穴,便是想找到你的弱点。”
弱点,吗?
在萧狄看来,他身上已没有比江素羽更大的弱点了。
最消沉时,他甚至会觉得,江素羽已是支撑他这具行尸走肉继续存活的唯一理由。
一念及此,萧狄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
江素羽觉得他笑得奇怪,问:“你笑什么?”
萧狄摇摇头,避重就轻地道:“没什么。那小姐找到了吗?我的弱点。”
“找到了。”
她探出手去,轻轻地在他身上的三个地方逐一虚点了点。
萧狄神经直跳,口里轻声地试探道:“小姐找到了,又待如何呢?”
江素羽道:“我会帮你控制它,但是我还需要点时间。在此之前,你也可以自己尝试调息,寻找驾驭它的办法。但为防万一,没有把握前,你入睡时务要锁好门窗,不要让人近身。”
她所知讯息极为有限,却已想得如此周全。
他这位小姐,当真是比他以为得还要厉害许多。
萧狄垂着眼,露出一个苦笑来。
眼见瞒不下去,他心中反倒升起一股解脱般的快意来。
这段时间,他每时每刻都似被放在火上烤着,偏偏连诉苦的对象都没有。
萧狄想了又想,鼓起勇气,道:“小姐,我想求你一事。”
江素羽一愣,而后笑了起来。
她眉眼弯弯,道:“那便说来听听罢。”
萧狄说:“小姐,调息的法子是有的,但我还没练得太好,不过清醒时,我大概能够自控。只是,我夜里睡不安生,虽已尽量不叫人近身,可总难免提心吊胆。小姐,可否替我瞧一瞧这梦魇的毛病?”
江素羽将他这话稍一琢磨,心里难受起来。
其实纵然他不提,她也早就动了心思,想要替他开些安神的药来。
江素羽按下情绪,笑道:“这个不难,难得你开回口,我这就去给你写方子。正好笔墨也还没收拾。”
江素羽起身便往屋子里走。萧狄跟了进去。
她在桌前坐下。萧狄见那砚中的墨有些干了,便自然地抬手去为她磨墨。
江素羽瞧他动作,心中又温柔,又酸楚,只瞅着他笑了笑:“阿狄,你可真是个宝贝,影卫做得,书童也干得。若是你能再去学一学烧饭做菜就好了。”
萧狄侧头瞧着她笑了笑,口里轻声道:“好。”
他从善如流,竟就这样轻飘飘地应了下来。
若非江素羽熟知他性子,倒多半以为他在信口敷衍。
江素羽想了想,得寸进尺道:“那你学时,记得仔细学一学你家大师傅那道狮子头的做法。”
萧狄又笑了,点点头,正想说“好”,却又皱了皱眉:“只是我家那大师傅,似乎也是有些来历的,这狮子头是他的拿手菜,不知肯不肯随便教给旁人。”
江素羽“噗嗤”笑出声来,道:“我可不管,你且自己想办法去。”
萧狄:“……好。”
江素羽将老实人欺负够了,心情大好,笑嘻嘻地开口放过他:“罢了,他若当真不肯教,你便再去学些比那狮子头更好吃的菜端上来,也不是不行。”
萧狄松了一口气,答得很快:“好。”
江素羽一边与他闲话调侃,一边手下不停,谈笑间已极快地写出两张方子来。
她说:“这一方是煎服的,这一方是制药丸的。煎服的,这阵子你先用着,等药丸制出来,你便改吃药丸,每夜睡前半个时辰服一粒便可。”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说药之一字,互生互克,但我这两张方子捡温和的药来入,即便与其他的药物一同服用,也不会有太大冲撞。”
蛊虫之术是邪术,江素羽只是略知一二,但也知道蛊虫之术时常辅以内力修炼法门和药物。
江素羽自不会害萧狄,开方时便已考虑过这些问题。
萧狄听她这样讲,由衷地道:“小姐,你好厉害。”
江素羽摆摆手,在自己的专长之上,她反倒谦逊起来了:“厉害也谈不上,只是学了这么些年,多少有点心得罢了。若能帮到你,便是最好不过。今夜已太晚了,这药煎起来费火候,明日我再嘱咐他们去办。”
萧狄点点头,说:“小姐辛苦了。太晚了,我唤人来服侍你梳洗。”
他退了出去。
折腾了大半日,江素羽确实觉得疲乏不堪,坐在椅子上连眼睛都倦得不愿睁开。
近身婢女动作小心地用温水替她浣足净面,忽然听她开口道:“少爷他住在西厢,睡觉时锁着门吗?”
小婢女一惊,回过神后,道:“这……小姐还是自己问少爷吧。”
江素羽听她这样讲,也不再追问。小婢女替她擦干了脚,正要扶她上床去,江素羽说:“我去找你们少爷有事。”
她赤着脚,趿着绣鞋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