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苏醒那日后,萧狄便没有再在江素羽面前露脸。
但江素羽清楚知道,自己的伤势药石难医,全仗着萧狄以精纯内力替她修补。他虽不露面,却每日都趁着她入睡之时前来渡气与她。
仅从她身体恢复的速度来看,萧狄每日为她所做的,早已超出正常武者的极限。
江素羽心里有一万个问题,但同样有一万重顾忌。
她早已从近身伺候的婢女口中,得知那夜之事的“真相”。
有身手极为高明的刺客夜袭萧宅,击毙了正在萧氏祠堂内商议祭祖之事的家主萧麟、总管萧荞和管事萧芷。暂居萧宅的客人薛璟之无意撞破了刺客行踪,随身仆从为保护薛璟之丧命,薛璟之也受了轻伤。再就是夜里突发奇想出门散步的江素羽本人受了致命伤,随行的两个婢女殒命。
概括起来便是,一夜之间,六人殒命,萧宅改天换日。
这“真相”编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疑点。
婢女说:“江小姐当真是福大命大,又有少爷精心照顾着,才能恢复得这样好呢。”
她言语之间,对萧狄一副颇敬慕的语气,更掩饰不住对江素羽的羡慕之情。
江素羽听着这样的话,心里百转千回,当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养伤期间,江素羽的身体日渐恢复,却不似往时那般精力充沛、伶牙俐齿。
她一整天里也说不了两句话,只一副恹恹模样,愣愣出神。
她知道萧狄就在身边。过去十余年,他空担了个“影卫”的名头,却总是光明正大地跟在她身侧。
而今,他倒似真的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影子”,再不出现在她眼前。
他只是会入夜来替她疗伤,会叫人送来她爱吃的膳食,甚至还张罗了许多家口味稍有不同的糖葫芦来,给她当零嘴。
江素羽原本是个很容易开心的人,可此时心有郁结,怎么样都难以展颜。
时间便这样一天天过去。这一夜,萧狄照例在夜里来到江素羽身侧。
他不愿惊扰了她,所以并不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微末光亮,轻车熟路地来到她床边。
渡气一事,萧狄已做得相当熟练。他在江素羽的身边坐了一个时辰有余,自虐般地不遗余力地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渡到她身体之中,直至无以为继,才轻轻地松开手。
萧狄还是先在她床边的地上坐了坐,等到翻腾乱窜的气息平复下去,才起身要走。
“等等。”
很低的一声唤,还带着迟疑。
萧狄听得很清楚。他怔了一瞬,停下脚步,轻声道:“是我吵醒小姐了吗?”
江素羽没有回答。
萧狄原地等了一阵后,未听到后续,便涩然开口道:“对不起,小姐,我马上走。”
江素羽仍然没有回答。
萧狄便退了出去。
因为这小小插曲,萧狄在冰冷的地面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都未曾合眼。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
一直卧床的江素羽,忽然提出来,想去院里晒晒太阳。
近身伺候的婢女不敢做主,很快便来向萧狄禀报。
萧狄想了想,道:“你让院里的人都退出去,等我吩咐。”
他一声令下,院里的其他人很快便走了个干净。
萧狄鼓起勇气,迈步走进江素羽的房中。
江素羽靠着床头坐着,见他进来,并没露出意外的表情,只淡淡地冲他笑了笑:“你来了。”
萧狄在她三步外便停下来,轻声地道:“听说小姐想晒晒太阳,所以我来抱小姐出去。”
他语气寻常地同她讲这一句,让江素羽一瞬间里以为自己回到了江家庄内。
——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好时光。
她微微恍惚,却很快回过神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好,那就有劳萧公子。”
萧狄听到那声“萧公子”,脸色不受控制地一僵。
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仿若未曾觉察她语气中的疏远般,兀自露出一个微笑来。
萧狄得了她准允,便又往前走了三步,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便是精心地养着,可江素羽到底伤得太重,伤了根元。萧狄只觉得怀中那人轻飘飘的,不胜一握,似乎随时会飞走。
他抱着她来到院中。院里已备了一张藤椅,铺了厚软的皮毛,一侧搭着条毯子。萧狄将江素羽放在那藤椅之上,又拿过毯子,将她整个人仔细地盖好,以防她吹了风。
江素羽沉默地看着他低头忙碌,忽然轻声地道:“很疼。”
萧狄一惊抬眼,口中道:“哪里疼?”
问的同时,他已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探进内力。
江素羽内息平稳,并无异样。萧狄对上她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视线,忽然明白过来。
江素羽将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轻声道:“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那样对我。我很疼,只差一点就死了。”
她语气平静,却仍不免夹带了细微的委屈和控诉。
萧狄被她的字句凌迟,心口剧痛,几乎肝肠寸断。
他扶着藤椅的把手,屈起膝盖,慢慢在江素羽身侧跪下来,哆嗦着嘴唇道:“是……是我伤了小姐,萧狄万死莫赎。”
除此之外,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自觉连一句“对不起”,也没有资格说出口去。
若是可以,他愿意将江素羽所受的痛苦,百倍千倍地加诸在自己身上。
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江素羽并不觉得意外。
她本也不愿提起。只是她必须得迫他一迫,问一问那些不得不问的事。
她静静地看着萧狄,笑了笑:“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萧狄也知道她终会有此一问。他抬起头瞧定她,将心里想了千百遍的那句话说出来:“我若讲了,会给小姐带来危险。”
江素羽沉默许久,面上浮起一丝苦笑来。
竟是如此。
果然如此。
江素羽轻轻叹了口气,生出一股有心无力的无奈感。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道:“那我只问一句,若我要你同我一道回江家庄去,你应是不应?”
萧狄沉默了很久。
久到江素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说不失望是假的。江素羽觉得心头发酸,伸出手摸了摸鼻子,勉强克制住情绪,笑着将话岔开:“罢了,是我异想天开。你而今已是萧家的主人,上下老小都指望着你……”
萧狄打断了她:“小姐。”
他声音里灌注的痛苦太过剧烈,令江素羽怔在当场,完全忘记后面要说的话。
他说:“小姐,萧狄已非自由身,不能像过去那样一心一意陪伴小姐。萧狄待小姐之心从未变过,惟愿小姐信我。”
江素羽愣了许久,才讪讪地苦笑道:“不是我不信你,可是你身上的秘密那样多,行动又颇不自由。我们之间……我们之间……”
她满嘴苦涩,一时间说不下去。
萧狄岂能不懂她的为难。
他按捺住心底刀割一般的痛楚,慢慢地道:“天高海阔,小姐是自由的鸟,不该被拘束在我这样的人身侧。萧狄……我……我会尽量多陪小姐一段。”
萧狄的话并不连贯,但字字决绝、掷地有声,江素羽听得发怔。
话语落地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探手揪住萧狄的衣领,将他拉到眼前来,对着他的脸狠狠地扇了下去。
萧狄长身直跪,挨了这一巴掌未见如何,江素羽却感觉他身体里一股反抗的力道,将她的手掌弹开。
江素羽重伤初愈,身体虚弱,这一下反弹的力道,竟迫得她胸口痛楚难当,吐出一口血来。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咳呛起来。
萧狄也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立刻便握住她掌心,将内力渡过去。
江素羽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十分生气,探出手奋力想推他。萧狄不躲不闪,但并不松手,只哀求一般地道:“小姐,先容我替你顺气。都是我的错,你莫要气着了自己。”
所幸江素羽虚弱不堪,那盛怒之下的一巴掌打得并不算重,所以反弹的力道也十分有限。萧狄替她理顺了气息后,便将她抱起来,送回到床上。
江素羽气得狠了,挣也挣不开,索性也紧紧地闭上嘴不说话,将脸背到一边去,看也不看他。萧狄见她冷静下来了,也不再说话,小心将她的被子掖好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过一会儿,平日里伺候她的那两个婢女进来了。
“江小姐,您……您可要进些水?”
江素羽疲倦又愤怒,懒得理她,只背过身去躺着。
两个婢女刚刚被萧狄叫进来时,便感觉他神色有异。此时又见了江素羽一副赌气模样,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城门失火总难免殃及池鱼。主子吵架,她们做下人的就该尽量躲远一些,方是正道。
过了一阵,江素羽忽然听到院中略有些嘈杂。
近身伺候的两个婢女显然也听见了。其中一个便低声说:“我去瞧瞧。”
她过一会儿回来了,脸上带着被惊吓的表情。
留下的那婢女问:“发生了什么事?”
去看情况的婢女瞅了仍然背对着她们侧躺的江素羽一眼,说:“少爷他……他被绑在院中,总管拿了一盒子金针来,像是……像是要……”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响。
江素羽猛然眼皮一跳。
她听出来了。
那是一声被压抑的惨呼。是萧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