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碧阁是萧家大宅一处空置的院落,虽然一直无人居住,但却有人时常洒扫,院内的花花草草亦有人精心打理。
今天是十五。萧狄没忘记这个日子。
一个月前,萧麟便告诉过他,今天,那个掌握着他未来命运的人,会亲自造访萧宅,同他见面。
翡碧阁门户虚掩。萧狄立在门前,略微踟蹰。
尚未来得及敲门,里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略显尖细的男声:“萧少爷若是来了,便请进来吧。”
萧狄看一眼萧芷。萧芷耸耸肩。
萧狄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又重新将门虚掩上,而后才一步步走到厅堂之中。
厅堂正中主位上,坐着一名年轻公子,正在饮茶。
厅内有三人,但仅有那年轻公子一人坐着。一名小厮打扮的中年男人站在他身侧,而萧狄的父亲、萧家的家主萧麟,竟赫然跪在那公子面前。
那小厮打扮的中年男人似乎有些面熟。但萧狄没敢多看。
他站在门口便不再贸然往前走,谨慎地喊了一句:“父亲。”
跪在地上的萧麟侧头看了他一眼,眼色幽深,口中道:“这是主上,速来见礼。”
萧麟不再迟疑,走上前去,就在萧麟身侧跪了,规规矩矩地以额头叩地,口中说:“下奴萧狄见过主上。”
年轻公子将手中茶碗放下,道:“你身上的毒可都去干净了?”
萧狄没想到他见面第一句便是这话,不免一惊抬头。
视线交汇。
年轻公子眉目清隽,脸上无甚表情。
萧狄猜不透对方的心意,便只是答:“回主上话,毒已除尽了。”
“你身上有药味很重。”
“……是,下奴身上上了药。”
年轻公子忽然淡淡地笑了笑。
他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口中唤了另一人的名字:“苏九。”
“在。”
“把他拖出去,将身上的药都洗了。”
萧狄错愕。
年轻公子的语气轻描淡写,话语却说得颇为严厉。
苏九听令后,即刻便走到萧狄身边来。
萧狄终于回过了神,镇定下来。
他朝年轻公子叩了个头,而后膝行退出厅堂,直退到小院正中才停下。
路上,萧芷同他讲的话浮现在脑中。
是了,昨日萧麟有令,不准他用药。
萧麟不是第一次下类似的命令,所以萧狄并未多想。
而刚刚年轻公子的一番话,令他陡然明白过来。
昨日那道命令,恐怕是来自这位年轻的主上的。
萧狄心头疑云重重,却无处问询。
唯一清楚的是,他绝不可得罪眼前这位。
苏九去取水之时,萧狄解开衣带,将上衣一件件脱下。
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缠着白色的布条,仔细扎住了肩头的伤处。
密密麻麻的鞭伤处也被涂了药物,日光一照,隐隐反光。
苏九提了一大桶井水过来,却并没有直接将水浇到他身上,而是先蹲下身来,探手将萧狄肩头包裹的白布用力扯去。
萧狄闭了闭眼睛。
疼是小事。
只是可惜了小姐的一番辛苦。
已收口的伤处被强行撕裂,灌入冷水,直到伤口被冲洗得发白,苏九才停下手。
萧狄咬牙苦忍,始终一声不吭。
结束后,萧狄膝行着重新回到年轻公子的身前,身后留下一滩水渍。
他沉默地向对方叩首。
年轻公子平和无波的声音响在耳侧:“抬头。”
萧狄便抬起头来,迎上对方的视线。
年轻公子的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知道为什么不准你上药吗?”
之前,萧麟不准他上药,往往是当作给他受罚之后另加的一重惩罚。
萧狄内力日益精进,体魄也越发强健,恢复能力远超常人。不准上药,不过是怕惩罚的效果不够,故而有意延长他的痛苦而已。
萧狄想到此处,便试探着答道:“主上,可是下奴做错了什么?”
年轻公子望着他,见面以来,第一次笑了笑。
年轻公子道:“你回到萧家已有一段时间,但似乎还完全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
萧狄抿抿唇,沉默不语。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去又叩了个头,道:“请主上明示。”
年轻公子道:“昨日我便到了,正巧撞见你带着那位江小姐在乘风楼赴宴。我想你认主在即,却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想来是裁天诀已练得不错了。所以,我便叫苏九去试一试你。”
萧狄听得此言,撑在地面上的双手,一瞬间里青筋毕露。
是了,那名唤苏九的人看着面熟,原来正是昨日乘风楼上刺杀江素羽的假小二。
年轻公子注意到了萧狄的情绪变化,却只是声色不动,淡淡道:“若你只是那江小姐的影卫,昨日你的表现,倒也不算失职。可你若是裁天教的少主,反应如此缓慢,便未免太叫人失望了。”
萧狄静静听着,见他话音落定,像是说完了,便接一句:“是,下奴知错。”
他全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一副乖顺已极的模样。
年轻公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眼底浮起淡淡的厌恶与鄙夷。
他静默一阵。
他不开口,厅堂之中,便寂静得只剩风穿堂而过时发出的声音。
“你心悦江小姐,所以不肯娶许娇容?”
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再开口时,这语气轻慢的一句,竟惊得萧狄猛然抬起了头。
回到萧家以来,萧麟用刻骨铭心的方式,教他学会隐忍克制。
可这位年轻的主上,却让萧狄无法再继续沉默下去。
萧狄涩然开口:“主上,下奴的妻子,并不是非许娇容不可。”
年轻公子听他这样讲,眼底露出一丝玩味神情。
年轻公子:“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不愿娶许娇容,但也并不想娶那位江小姐?”
萧狄:“……”
年轻公子:“这倒令人困惑。昨日我看你同江小姐在一处的情形,还笃定地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我听萧麟说,江小姐孤身一人从江家庄来到这广岳城来寻你,似是对你用情极深。难道,竟只是她一厢情愿吗?”
萧狄迟疑了一阵,否认道:“……不是。”
年轻公子微微挑眉:“嗯?”
萧狄瞧着他,沉默良久后,陡然地,笑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的“主人”,慢慢地说一句:“下奴心悦何人,娶何人为妻,与主上大业,又有何关系?”
“萧狄!不得放肆!”
一直静静跪在一侧,仿同木头人一般的萧麟于此时说了第一句话警示萧狄。
萧狄点到即止,即刻闭上了嘴,俯下身去,以额触地,避开年轻公子投下的眼神。
今日见面以来,年轻公子几番试探挑拨,萧狄都不为所动,一味顺服。
此时他终于被激出反叛言语来,年轻公子惊讶之余,反倒觉得有意思起来。
萧狄反击,他却让步了:“既然你不愿讲,此事不提也罢。我们还是先把正事办了。”
萧狄见他不再纠缠江素羽的事,心中暗松一口气,由衷地道:“谢主上。”
年轻公子朝着苏九伸出手去。苏九心领神会,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双手呈上。
年轻公子坐回椅上,将匕首放到桌上。
刚刚那碗茶被他饮了一半,此时已凉透了。他将那杯子端起,微微晃动,而后把残剩的茶水和茶梗,一齐泼到了萧狄身侧的地上。
些许落地后飞溅的茶水,落到萧狄颊上。
他一动不动地伏地而跪,恍若不觉。
年轻公子将那匕首从鞘中抽出,挽了左手袖子,将匕首的锋刃贴上手臂,轻轻划拉。
匕首是上品中的上品,锋利至极。年轻公子臂上瞬间便开出一道血口来。
因为痛,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血水从血口中涌出。年轻公子将手臂移到清空的茶碗上方,让血水流到茶碗中。
苏九在侧,见那茶碗已装了约莫一半,便走近前来,低声道:“主子,可以了罢?”
年轻公子点了点头。
苏九从一个瓷瓶中倒出一些药粉来,撒在年轻公子的手臂上,而后用白纱仔细将他的伤口裹好。
年轻公子蹙着眉:“这样便可以了。血要凝了。”
苏九应了一声“是”,双手将那碗端起,走到萧狄身前。
“萧公子,请罢。”
萧狄伸手将那碗接过,低头。
猩红色的血水之中,映出他面目模糊的脸孔。
他忽然就想起江素羽早些时候同他讲的话。
“若你在别处受了苦、遭了罪,不要隐瞒,要告诉我。”
萧狄的指腹在碗沿轻轻地摩挲了一个来回。
只有这么长的时间供他犹豫。
供他怀缅。
萧狄将茶碗捧起,送到唇边,倒入口中。
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去。萧狄生出想要呕吐的冲动,却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
他将那小半碗血尽数吞下。
年轻公子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放下茶碗。
萧狄的唇上沾染了血色,与他苍白的脸色两相印照下,显出一种极为诡异的鲜艳感。
他明明仍低眉垂眼、乖顺驯服地跪在身前,可年轻公子却觉得此时的萧狄身上,无端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这是一个会掀起腥风血雨的男人,在场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一瞬,仅仅是一瞬间里,年轻公子对萧狄产生了一种近似于哀悯的感情。
他对萧狄说:“从现在起,直到‘寒焰’在你的身体里完全苏醒,短则一两天,长则半个月。这段时间你不能见人。自然,也不能见江小姐。你可有话需要转达与她?”
萧狄没想到竟需耗时如此之久,一时微怔。他望着年轻公子没有表情的脸,一时不知道他是好心还是恶意。
可是,留给他的选择着实不太多。
萧狄道:“主上,请您派人转告江小姐,就说我临时有事,需要暂时离家。”
他想了想,终究不能放心,又道:“昨日我贸然带江小姐参加酒宴,眼下想必城中已有很多人注意到了她。我不在时,还求主上保她无恙。”
年轻公子淡淡地笑了笑。
他道:“我会将你的话带到,也会保她安全。你且安心。”
萧狄说:“谢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