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萧狄回来了。

他知道院落深处,他的小姐还在安睡,是以尽量将脚步放得极轻,只恐惊扰了她。

萧狄进了院内,在江素羽睡觉的那间屋子的窗外停了一阵。

回家以后,他虽则受了不少罪,但功力也有了巨大进步。若是往时,隔了窗纸、床帘这两重屏障,他决无可能听到床内动静。

而今,萧狄静立窗下,却能将江素羽的呼吸,一声声数清。

她睡得很安稳。

萧狄心中升起难以言述的柔情。

他有些贪恋地,将耳朵贴在窗沿,痴痴地又数了一阵,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萧狄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在硬邦邦的床上,放平自己的身体,快速进入睡眠。

睡了不到半个时辰,萧狄便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来。

是江素羽把他的门敲得“砰砰”响。她一边敲,一边大声嚷嚷:“阿狄,阿狄!”

萧狄顾不得脑袋隐隐作痛,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下床,打开了门。

江素羽站在门外,笑嘻嘻地看着他:“萧少爷,我发现你当了少爷以后,竟然也学会睡懒觉了。”

萧狄有苦难言,只好含混应道:“抱歉,让你久等。小姐几时起的?”

江素羽说:“刚醒。你这院子没别人了,我想洗脸,不知道去哪里弄水。”

萧狄暗怪自己考虑不周,道:“小姐稍待,我现在就去打水来。“

院落一角有水井,只不过被低矮的树丛挡住了,所以江素羽没有发现。萧狄将自己平时用的铜盆端到井边,打了井水反复冲洗了好几次,才又打了一盆净水,端过来给江素羽净面。

江素羽伸出手:“帕子。”

她来时将随身行李放在了客栈。萧狄只嫌自己太糙,种种细节竟全然不曾考虑,道:“我现在就找人去取新帕子来。”

江素羽笑了笑:“不必,先用你的凑合凑合吧。”

萧狄不免迟疑。江素羽斜睨他一眼:“怎么,我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来了?”

萧狄忍不住笑了笑:“不敢。只是我粗糙惯了,净面洗身都只用一条帕子,怕是把小姐的脸洗脏了。”

听他这么一说,前一刻口上还叫着“不嫌弃”的江素羽,脸上顿时浮现起了嫌弃的神色。

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而后说:“那我就用手掬水洗洗算了。”

江素羽将手探进那盆清水之中,而后轻轻皱眉。

萧狄一直在旁瞧她,见她神色不对,想了想,问:“小姐,可是水太凉了?”

江素羽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她心里想的却是,这萧家好生奇怪。萧狄毕竟是个少爷,天气骤变,竟无人来替他张罗热水、为他加衣。

当年在江家庄内,萧狄虽不过一介影卫,可有江素羽时时照拂,绝不至于不得饱暖。

萧狄不知道她心中已转过许多弯弯道道。他一心一意,只想着要替她弄些热水净面,便自然地把那铜盆端过来,用手掌贴在盆底,口里说:“昨日那场雨后,确实凉了些。一会儿我让人送些厚衣物来给小姐。着凉了总是不好。”

江素羽点了一下头,瞅着他,道:“你也要换一件厚点的。”

萧狄起得匆忙,身上披着的是昨日换下的衣裳。

萧家对他这少爷立下的种种规矩庞杂、严苛而奇葩,其中便包括不允他穿御寒的衣物。理由是他自有内力护体,不至于受寒,而吃得太好太饱、穿的太暖太舒适,会容易叫人生出怠惰。

回家三月,直到江素羽来了,才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

家为何物?于他而言,有她的地方才是家。

萧狄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望定她的面容,点点头:“好。”

闲话间,萧狄感觉掌上的温度起来了,便把那铜盆重新放到江素羽面前去:“小姐,你试一试。”

江素羽微微一怔。

她过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萧狄的意思。

江素羽将手慢慢探入那盆水中,感觉到手掌被阵阵暖意包裹。

她将手在水中搅了几个来回,却迟迟不掬水洁面。

萧狄在侧,略感不安,问:“可是水仍不够热?我可以再……”

她出声打断他:“阿狄。”

萧狄下意识便应:“在。”

江素羽慢慢问:“你用内力替我煮水?”

似是问句,但其实却并无疑问的意思。

萧狄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不免也答得迟疑:“……是。”

江素羽将手从水盆里抽出,就那么湿淋淋地,一把抓住了萧狄的手腕,按上他脉门,微微用力。

她突然发难,萧狄差一点便本能地闪躲了。

只是差一点。

他克制住自己,并没有在江素羽面前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竭力放松身体,不做抵抗地让她拿捏。

一阵酸麻从臂上传来。

江素羽用了些许内力探进他体内,一瞬间里,便让他整条胳膊失去知觉。

这是分筋错骨的手法。她只需再进一步,便可令他痛不欲生。

萧狄轻轻吐出一口气,瞧向江素羽阴晴莫测的脸色,口里轻声地道:“小姐……我做错了什么事?”

江素羽心头怒火蹭蹭地涨,盯着他,脸色全面由晴转阴:“三个月不见,你变化可真大,竟学会跟我装傻了!谈笑之间,面不改色地以内力煮水——阿狄,你练了什么邪术?”

邪术,吗?

萧狄听出她语气里的忧虑,垂下眼,无声地笑了笑。

小姐怒归怒,到底是在关心他。

那确实是邪得不能再邪的术。所以,他难以对她启齿。

萧狄不愿对她说谎,亦不愿说出真相,纠结一阵,索性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小姐,我不能讲。”

不能讲?

江素羽瞳孔微微收缩。

她心头冒火,手上用力,一股内力便递进萧狄的身体里。

剧痛随之传来。

萧狄猝不及防,发出了一声低哑压抑的痛呼。

他看着江素羽眼底翻滚的怒意,感受着遍及身体的剧痛,情知这次自己当真惹怒了她。

求饶的话语已经到嘴边了,但萧狄拼命咬住了嘴唇,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空口白牙地求饶,就是装傻卖乖,只会徒然让她更生气。

可,他又不愿说出真相来。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僵持。

萧狄的呼吸倒还平稳,但额上涔涔而下的冷汗,表明分筋错骨的威力,确已在他身上奏效。

江素羽冷冷看他,见他并不开口,狠下心肠来,源源不断地将内力递到他的身体里去。

萧狄的脉门虽被江素羽控在手里,可以他当下的功力,自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摆脱她的桎梏。正因如此,抵抗这种反抗的本能,竟似比抵抗分筋错骨的痛感更难。

萧狄几乎用尽气力,才勉强保持清醒,控制自己的身体不作出抵御的行为,好将她的雷霆之怒尽数承受。

过了好一阵,萧狄觉得眼前开始发花。他跪地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晃动,似随时会倒下。

江素羽见他到如此地步仍不开口,又心痛又沮丧,到底将力道撤下了。

短短的时间里,萧狄已汗湿重衣。

他有点畏惧江素羽充满质问的盯视,微微垂下头,避开她的眼神。

这心虚的小动作,被江素羽看得清清楚楚。

她心中烦躁不堪,面上越发冷淡,道:“我已不是你主人,更不是你对手。为何不反抗?”

萧狄听她说的字字诛心,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眼底究竟浮起了哀求的意思。

“小姐……”

身体的痛苦虽不易承受,可他更不愿听她口中说出这些话。

既不愿说她想听的,他便也不敢求饶。可那眼神里,分明又是在求饶。

样子着实可怜。

江素羽受不了地移开目光,有些崩溃地说:“阿狄,三月不见,我快要认不得你了。”

萧狄听出她声音里的失望无措,心下大震,忍不住伸出手去,揪住了江素羽的衣摆。

他向来口拙,此时情急之下,也说不出花来,只道:“小姐,我从来没忘记。阿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若违此誓,便叫我不得善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解脱。”

江素羽伸手掩住他的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呸呸呸,说什么呢?既然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你要怎么死,死了去哪里,就都得听我的,轮不到那些牛鬼蛇神做主。”

萧狄听她这样说,瞬间转忧为喜,唇角向上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笑容干净纯粹,仿若孩童。

他言语中亦难掩喜色,应道:“是,阿狄都听小姐的。”

江素羽叹一口气:“罢了,今天便先放过你。别跪着,起来。”

她心里的忧虑并没褪去,却不打算再逼萧狄了。

原因很简单,萧狄虽逆来顺受、毫不反抗,她却狠不下心肠。

江素羽心底深处,始终当萧狄是最亲近的人。

是……她爱慕的人。

既生爱慕,又何忍伤害。江素羽心中有了计较,再不深究,只伸手去掬那清水净面。

好容易被他加热过的水,经此折腾,又凉了回去。萧狄在侧,巴巴望着,怕冰着她,却又不敢再像刚刚一样重来一回。

江素羽猜到他心中所想,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内力突飞猛进到何种境界,但以内力煮水,究竟不妥。你要爱惜自己。”

萧狄心中一阵柔软,乖乖点头:“是,我知道了。”

江素羽瞧着他,眼珠转动,问:“你今日有没有事?”

今天是十四。

萧狄想了想,道:“小姐,你若是不嫌疲累,今日我便带小姐去城内四处逛逛可好?”

他知道江素羽向来小孩心性,爱凑热闹。以前在庄中,便总爱寻各种由头出门玩耍。

江素羽听他这样讲,果然眼睛一亮,喜孜孜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