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唇瓣就凑在明姝的耳边,声音只让她一个人听到。
可惜很快他又撤开身子,似乎丝毫不在乎他方才的一句话,定下了人的生死。
明姝头一回想要说点什么,面前的人已迈步离开,门口的珠帘打下来,盖住了他的背影。
明姝心底有一点落寞,不过很快回想起刚刚听到的好消息,巨大的欣喜涌上来。
梓鸢过来搀扶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就见皇后欣喜地握住她的手:“常儿没死。”
明姝高兴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很快便感觉到疲倦,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小腹。
她一日没怎么吃东西,腹中空空。梓鸢早有准备,立即吩咐小厨房把在热的菜端上来。
梓鸢和梓归守在桌边,看见明姝眼底遮掩不住的笑意,不自觉也跟着高兴。
其实常才人的死并不让她们感觉到意外,在宫里当差,前一脚受宠,后一脚就惹了主子拖出去挨打都是常见的事。
“陛下方才告诉娘娘,是怕娘娘过度伤心。”梓归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只是这事恐怕是偷偷做的,明面上还是说常才人病殁,娘娘还是不要表面得太过明显。”
明姝停下筷子,这一点还真没有注意到。
“好。”
她连连答应,收拢起笑容,但眉宇间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反正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梓鸢和梓归并不打算多加阻拦。
“常儿的那一份,你们照例送去。”明姝清了清嗓子,“送去采薇阁,做个样子。”
从高兴中恢复神智的明姝正经起来也有模有样,捧起桌上的热茶漱过口,又问:“明太妃那儿送到了吗?”
“送到了。”
梓归走到紫楠木柜前,取下一只八方锦盒,在明姝面前打开,里面有一只色泽鲜艳的珠钗:“这是明太妃送的回礼。”
“姑姑这么客气做什么。”
明姝一笑,但还是忍不住往锦盒里看了一眼,这珠钗上的玛瑙石晶莹剔透,像极了刚掰开的石榴的,寻常人家哪里能有这样的珠钗,这必然是她的姑姑无疑。
算是超出明姝意料,她原以为自己势孤力薄,在宫中什么都做不了。如今想来,如果将桂月嬷嬷留下来的人好好利用,很多事不至于那么无力。
“九公主和……那边呢?”明姝继续问。
“九公主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梓归回答。
“按照云珊的性子,过两日应该会来找我。”
明姝随口嘟囔了一句,没留意到身旁婢女脸色微变,继续道:“还有那位。”
屋子里安静了两息,明姝便察觉有哪里不对,问:“怎么了。”
依旧无人回答,梓归眼神回避。
直觉告诉明姝,这事和孟时为有关,她继续追问,甚至施压:“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以我为主,外面有什么消息都不肯告诉我。”
梓归抬眸,摸不准明姝的反应,但还是咬牙道:“前些日子雁回公子宴请京中贵人,回府途中跌下马车,不幸殁了。”
明姝难以置信:“什么?!”
“好好的,人怎么会跌下马车呢?”
梓鸢和梓归都朝她摇摇头,示意她声音轻一些,以免被宫人听见。
宫妃深夜探听一个外男的消息,说出去,不大好听。
明姝紧紧扶着桌角,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梓鸢连忙走上前,安抚地握住她的肩膀。
可是明姝心底着急,压根坐不住,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心底的疑问一个一个接连冒出来,明姝欲言又止,半晌,才问: “如今谁在处理他的事?”
“如今都是雁回公子的随身小厮在打理,孟府正在吊唁,七日之后小厮会带着尸骨回乡。”
明姝握紧手中的帕子,笃定道:“我要去孟府。”
屋子里的两个人顿然一惊:“娘娘!”
“出宫可是大事,要经由陛下许可,宫内宫外禁军护驾,等到准备好,都是几日之后了。”梓鸢面露为难,提醒道,“何况,陛下恐怕不会允许娘娘为这事出宫。”
明姝别过脸去。这事当然不能叫萧以鸣知道。
“乔装改扮。”明姝咬着唇,坚定道,“只需要一日,你们定能想出好法子的。”
“娘娘。”梓归义正词严,“出宫不可儿戏,若是被陛下发觉,那所有人都不免一死。”
“我若是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不如死了。”
明姝眼底的光已然熄灭,眼见把她们都镇住了,才幽幽然道:“你们这次若是有本事送我出宫,之后明家的事,我绝不推脱。”
“只要他不来凤鸾宫,不会发现。”明姝声音低沉,“陛下这边,我想办法。”
遥想过去,明姝与孟时为相识十四年。从她还是个扎着两角辫的小丫头开始,孟时为就开始翻她家的墙了。
有时候给她带两个糖包,有时候带着她爬树摘李子。明姝和他干坏事被爹娘抓包的时候,他也没躲,一个人挨了两家父母的打。
孟时为一直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家里有几个钱,四处散财。十六岁就能在花楼里充大爷,回来还跟明姝说里头的姑娘真不错。
是以,明姝一直以为这人也是个纨绔分子,前往京城的时候压根没怎么记挂他。
只是没想到,几年不见,他会因为听到她病故的虚假消息而找上京城。
他为明姝而来,又在京城中不幸遇难。于情于理,明姝都应该去一趟孟府。
按照萧以鸣先前的脾气,闹一次不愉快,要至少半个月才能好,平日里他一般不会来。
为了让他不会临时来凤鸾宫,明姝刻意让人将癸水之期提前报给尚宫局,这样他就算一时兴起,也不会来。
两日后,阳光明媚的上午,明姝看着窗外,摩挲着桌上的瓷碗。
梓归忽然走上前,压低声音:“最多一个时辰。”
她的语气总有些冷冰冰,“超出了时间,宫门关闭,娘娘就很难再赶回京城。”
明姝立即点头。
依照她的办法,明姝漫步到六尚局外等候。
宫中每日都有需要外出采买的女官,她们本身算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又跟守门的官兵混得熟,检查很松。明姝和梓归在她们的马车上,没遇到什么阻拦。
马车一路飞快行驶,明姝掀帘,日光照在低矮的屋檐上,她从未觉得日光有此刻这样明亮。
“娘娘。”梓归将车帘放下,“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到孟府的街巷。孟府有不少吊唁的达官贵人,娘娘要换过一身衣裳再去,以免被人认出来。”
明姝照做。
梓归为她准备了一身黑纱衣,从头到脚,连脸都能遮住。马车上没有镜子,明姝有些不确定地问:“这样子,不会引人注意吗?”
“前往吊唁的人都穿着深色衣裳,娘娘这样不奇怪。”梓归回答,“奴婢们已经安排好了,待会儿人少的时候,娘娘可以单独去祭拜。”
明姝暗自感慨,虽然梓归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可是一旦着手来办,必然周全。
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停下,明姝正要起身,却见梓归抬手示意她别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明姝很听话,乖乖在马车里等候。
时间在来往的喧闹之间流淌,明姝和梓归静静地坐着,直到听见外面有人传话:“小姐,可以了。”
明姝将面纱撩起,遮住脸颊,从容走下马车。
先前在淮城,她和孟时为也曾经乔装改扮过很多回。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改在京中,竟然是为了他的丧事。
有小厮接引,明姝跟着他们一路从角门进入。孟府不大,后院也比较清冷,是以明姝一走进来便感觉到了几分寒意。
府中上下都挂着白布和白灯笼,阴郁的氛围笼罩在头顶,每一个来往的下人都眉心紧蹙。
“小姐,就要到灵堂了。”小厮提醒。
“我们只在外面悼念,并不进去。”
梓归插话道,这话既是说给孟府小厮,也是说给明姝。
府中来来往往都有下人,明姝如今的关系与已故的雁回公子并不亲近,在外面悼念已是很给颜面,若是走得太近,反倒会叫人生疑。
明姝颔首,表示理解。
四方中庭里,灿烂柔和的光线打在明姝的身上。她顺着门外摆放的几个火盆往里张望,只能看见屋内幽深,其中似乎放置着一个方形的棺椁。
这种压抑的氛围很容易叫人心生害怕。
但是一想到那棺椁里躺着一个痞子,这个痞子再也不能起来同你辩驳一句。这个时候,好像又只剩下悲凉。
思绪缥缈间,不知道又从哪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像是少年,听着又很沧桑。
“是小姐吗?”
明姝转过身,忽然看见一个头戴白布的少年。
他个子不高,低下头就能看到头顶。少年望着明姝,无措地擦着衣摆:“是小姐吗?”
明姝迟疑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从前一直跟在孟时为身边的小厮连周。当日孟时为一个人进宫,明姝并没有看见他。
如今主家少爷身死异乡,他心里悲痛,却要一个人肩负起为少爷收敛尸骨的使命,又要在京中众多世家子弟间来往周旋,心里憔悴,沧桑得都认不出样子。
没想到她才在这里站一会儿,对方就认出了她。
明姝心中触动,上前道:“借一步说话。”
一旁的梓归立即摇头:“不可。”
连周眼含泪光,巴巴地望着明姝。好容易无亲无故的京城里看到小姐,他的内心犹如找到了一棵可以依附的大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明姝望了一眼天色,如今正是午时,时间还早。
她指使着连周走到一旁,问:“一直都是你在为他奔走?”
连周点点头,用袖子抹了一把泪:“可怜公子先前一直惦记着,却没能在活着的时候见到小姐。”
“你别哭。”明姝怕他的动静太大,立即止住他的声音,转而问道:“我有话问你。”
“外头传,雁回公子是醉酒跌落马下。”明姝蹙起眉,“他是不会喝醉的体质,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连周支支吾吾地道:“我也觉得不对,可是已经找大夫看过了,只是喝醉,没有旁的。”
明姝一时语塞。
视线再往里张望,乌木棺椁上简单地没有任何装饰。传闻富贵人家的棺椁上都会雕上各种莺歌燕舞的画面,好叫过世之人在黄泉下也能有人纵酒享乐。
他走得匆忙,走得冷清。如果在淮城,一定不会这样。
“有请仵作来看过么?”明姝再问。
“请了,只是还没出结果,那边让我先预备着,估摸着公子的事只是个意外。”
连周说到中途,哽咽了一回,一句话分了两次才说完。好容易平静下来,他望着明姝身旁的婢女,犹豫地问:“公子让我带话给小姐,小姐如今方便吗?”
……
晌午时分,凤鸾宫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暖色日光从屋檐上照下来,落在廊下的桌几上。
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男人坐在太师椅旁,慢悠悠地饮下一口。
桌面上摊开一张黑字笺纸,上面清秀地写着几个小字。
【等我回来——明姝】
也就是为着这几个字,萧以鸣才能波澜不惊地在院子里坐下,没有朝凤鸾宫任何一个人发火。
他倒是要看看,这回她要给出什么理由来解释私自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