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送回尚宫局,明姝原本繁忙的生活忽然变得清闲。因夜里折腾,明姝整日都倍感疲倦,只是看了几页书又躺回榻上小睡。
午憩醒来,帘外传出来不少动静。
她才撑起身子,梓鸢的声音便从外传进来:“娘娘醒了吗?不好了,桂月嬷嬷被尚宫局的人带走了。”
“出什么事了?”
“奴婢也不清楚,桂月嬷嬷入宫年岁久,资历老,尚宫局的人轻易不敢带走她。”梓鸢替明姝撩开纱帐,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恐怕有陛下授意。”
明姝黛眉蹙起,扶着梓鸢起身。
“梓归呢?”
“她去探听消息了。”梓鸢回答,“徐尚宫是先皇后宫里人,若是要查,只有可能是这件事。”
“陛下登基两年,还未将先皇后的牌位迁去鹤阴山,想来也是再等当年的事还没有查清楚。”明姝叹息,问梓鸢,“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当年先皇后在避暑行宫薨逝,先帝一连伤心了几个月,宫中对此事噤若寒蝉。”梓鸢摇摇头,“那年奴婢刚入宫,还未有机会跟着太后娘娘。不过梓归比奴婢早一年入宫,当年在尚宫局当过差,兴许知道的更多些。”
一旦涉及先皇后,明姝就极其被动。她不但对当年的事不了解,甚至身边也没有知道内情的人。
明姝一面梳发上妆,一面等梓归回来。等到日近西山,还不见人影,明姝捏捏眉心,动身前往承德殿。
像知道她要来似的,马真早早地等在门外,一见着明姝便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将她带进殿中。
夕阳斜照,将整个殿中染上了迟暮昏黄。承德殿的书房有着浓重的墨香味道,加深了殿中寂静。
男人站在书架前翻动手中的卷宗,一听见动静,回过身来。他扬扬手,殿中其他人识趣退下。
萧以鸣手里捻着卷宗,绕到桌前,朝明姝道:“朕知道你来所为何事。”
明姝有些无措。不过面对萧以鸣,很快地反应过来:“尚宫局今日带走的桂月嬷嬷,先前多次照拂过臣妾。眼下嬷嬷年纪大了,受不起尚宫局那些审人的法子,若是有什么要她做的,让臣妾宫里的人代做吧。”
萧以鸣并不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朝她招手:“过来。”
明姝不明所以,走到桌边,顺着他的示意向卷宗看去。
【景和十八年,瑾皇后在避暑山庄清凉湖落水,随侍女官一并坠入水中……】
是先皇后出事的卷宗。
明姝望着萧以鸣,后者神色轻松,拍拍身侧的长椅邀她坐下,又将卷宗放在她的面前。
这是明姝第一回真正了解先皇后的那件事。
卷宗记载的情景十分惨烈,不但瑾皇后落水,就连身边随行女官也一并落水。
明姝蹙起眉,皇后身边的女官没了,是不是意味着先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没人知道?
“父皇当时与娴妃外出游玩,整件事是先太后审理,没找到一个人知道母后落水之前见了谁。最后只推说母后赏荷坠湖,草草结案。”
萧以鸣是笑,但又不在笑,语气嘲讽:“可母后惧湖,不会靠近湖边。”
明姝望见满目白纸黑字,心中五味杂陈。
此事已然明朗,男人不再解释,牵起她的手放置手心。
明明盛夏,他的手却有些寒凉。算起时间,四年前,他还是十六岁的少年,母后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明姝进京时,他是那个不得宠的五皇子。
倘若瑾皇后的事真的有内情,她作为他的皇后,也应把真相找出来。
明姝将他的手掌回握,萧以鸣掌心温暖,难得扬起满足的唇角:“此事与你无关。”
“不过母后宫里的说,那日午后,母后曾遇见了明妃……不是如今出宫的小明妃。”
萧以鸣心情好,也不吝惜言语,同明姝解释。末了,他还是开口:“此事与先太后有关,你作为明家的人,应该回避。”
明姝不依不饶道:“若真有什么,嬷嬷总不会对臣妾撒谎,臣妾去问。”
萧以鸣叹息。
老嬷嬷是人精,怎么可能对她这样一个小姑娘说实话。明姝若知道明太后在背后做了多少事,又怎么肯为明家办事。
男人一低头,就望见她姣好的面容,纯净的眸子里满是诚挚。
难得她有这么乖顺的时候。萧以鸣紧握她的手,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去吧。”
明姝垂眼,看见掌心被收紧,眼睫颤颤,没有拒绝。
当夜,承德殿内灯火通明。
暖色龙帐里,传出女人轻吟的哭声。
经过两日的纠缠,她的身子碰一下就会发抖。明姝心底觉得害怕,无措地环抱着他。
萧以鸣对她的反应极为受用。起初,顾念着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温情,下手极轻。但看见她泫然欲泣的神情,还是忍不住将她拉入深渊。
龙帐摇晃,交织的喘息足以叫人面红耳赤。烧水的小太监来过几回,又叫马真赶回去了,里头的事情没完,他们还得继续准备着。
待到三更天色,寝殿中传来叫水的吩咐。伺候的小太监鱼贯而入,只是送了东西,又叫人赶了出来。
帐子里,女人侧躺,睡意昏沉。
萧以鸣手里拿着湿热的帕子,为她擦去后背的细汗。
入目即雪地红梅,当帕子轻轻擦过的印记,她会下意识地闪躲。萧以鸣蹙起眉,心底有些后悔,起身去拿药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在床沿坐下。
“朕让马真送你去尚宫局,给你一个时辰。”
他的声音难得温和,可是明姝累及,没听出语气与平常有什么不同,只是顾念着醒来要去找桂月嬷嬷。
明姝再睁眼时,日光从窗边透进来,帐中空空。
梓鸢的声音从帘外透进来:“娘娘醒了吗?”
明姝回想起夜里萧以鸣的话,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真是假,不由得问道:“马公公在外面吗?”
“陛下吩咐要送娘娘去尚宫局,马公公已经在外候着了。”
他没有说假。明姝迅速起身,重新沐浴之后再前往尚宫局。
尚宫局的人一早得了消息,徐尚宫带着女官们在外迎接。
先前趾高气扬的徐尚宫,如今在明姝面前,也不得不恭恭敬敬地称一句“皇后娘娘”。当今陛下如何对待皇后,她已经看到了。
明姝站在尚宫局外,免去众人的礼数,平静地开口:“陛下许了本宫一个时辰,你们去将桂月嬷嬷带出来。”
徐尚宫脸色当场僵住,连忙道:“娘娘,桂月嬷嬷如今押在尚宫局,未得释令,不能将她放出来。”
“只是让嬷嬷出来回几句话。”梓鸢开腔,“皇后娘娘身份尊贵,不能涉足审问之地。”
徐尚宫咬着牙道:“可是往前没有这个规矩……”
马公公站在中间,笑着打圆场:“陛下既然许了娘娘时辰,也就不在乎到底是在里面问话还是在外面。能不能让桂月嬷嬷出来,也是徐尚宫这一句话的事。”
见马真明显向着皇后,徐尚宫也顿时明了承德殿的态度,不得不回身对下属吩咐:“去将桂月嬷嬷领出来。”
不一会儿,女官将一个穿着灰红衣衫的婆子领了出来。明姝一见,心底便抽抽地疼。
虽说还未定罪,但入了尚宫局地牢,便算是半个罪人,桂月嬷嬷在里面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
明姝握着桂月嬷嬷的手,一时哽咽,缓了缓才道:“出去说。”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尚宫局的女官们面面相觑,望向徐尚宫。后者看着明姝将人带向外面,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愤愤不平地跟在皇后的仪驾之后。
一行人走出尚宫局,走进御花园的游廊。
游廊里,树荫遮蔽,蝉声聒噪。梓鸢刻意往后退了半步,其他人也不得不再往后退,为皇后问话留足空间。
“嬷嬷受苦了。”明姝执起桂月嬷嬷的手,上面留足了岁月的痕迹。桂月嬷嬷跟在太后身边时,曾经风光无两的宫中红人,如今在被一群后辈们审问。
太后留给她的老人,她护不住,明姝很惭愧。
桂月嬷嬷面含笑意,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手,算作宽慰:“老奴跟着太后娘娘这么些年,看惯了风浪,尚宫局的这些事都不算什么。”
明姝点点头:“陛下在重审先皇后的案子,将嬷嬷牵连了进去。只要证实嬷嬷与此事无关,嬷嬷就能出来了。”
桂月嬷嬷的神情瞬间变得肃然:“娘娘别为老奴的事费心了。”
明姝脸色僵住,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嬷嬷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把持朝政多年,甚至左右了太子的分封,陛下隐忍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报复,又如何能放手呢?”
明姝睁圆杏眸,下意识松开了嬷嬷的手。
桂月嬷嬷笑道:“娘娘,老奴只有一个时辰,接下来的事情娘娘要听好。”
“先帝病重时,太后娘娘恰好染病,不出一月便崩逝,来不及做太多的安排,最终皇位由五皇子继承。”桂月嬷嬷依旧在笑,说出来的话却十分骇人,“这不是巧合。”
明姝心中生出寒意,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
“多年来,五皇子都对太后十分顺从,也从未对太子之位表现出任何心思。正是这一点,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如今五皇子得势,明家便自然而然会受到打压。”桂月嬷嬷叹息一声,“好在,太后娘娘还留了一手。”
明姝将整颗心悬起,问:“太后娘娘的后手是什么?”
桂月嬷嬷静静地望着她。
明姝当即意识到了什么,躲避似的垂下眼睛,手足无措地捻着袖口。
“本宫与陛下感情不睦,这是宫中人心照不宣的事。”
“先帝明明分明说过想将娘娘配给六皇子,可为何最后娘娘嫁给了五皇子。”桂月嬷嬷摇摇头,“是因为,陛下求了太后。”
明姝骇然。
“陛下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多年不见同谁亲近,唯独对你多有照拂。”桂月嬷嬷眸色深深,“太后和奴婢们已替娘娘考验过多回,陛下对娘娘的心思毋庸置疑。”
“陛下与明家之间终有这么一日。”桂月嬷嬷感叹,“可惜这代明家子弟多是酒囊饭袋,明家的根基,最终只能落在娘娘身上。”
明姝早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桂月嬷嬷望向远处,承德殿的高大的檐角如同在云中,碧瓦在日光的照射上犹如金子流动,一派庄重与富贵。
她停顿,只是给明姝一点时间细想。过了一会儿,桂月嬷嬷转过身来,继续道:“先前的手谕被陛下收去了?”
明姝咬着唇点点头。
桂月嬷嬷眼角弯弯,似乎并不意外。皇后心思单纯,手谕原本作为威慑,却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也不能怪她。
“如今陛下已知道手谕同老奴有关,便不会让老奴留在宫中了。”桂月嬷嬷故作遗憾,“今后,宫中的事只能靠你自己。宫里的人我已全交给梓归,老奴离宫之后,所有的线人便听娘娘差遣。”
“娘娘想做什么都行。”桂月嬷嬷眼眸中流露出心疼,“倘若娘娘实在撑不住了,就是利用这些人出宫,也是绰绰有余的。”
明姝呆住:“嬷嬷……”
如果皇后没法成为陛下心中的独一无二,那便让皇后成为陛下心中的刺,以至让陛下对处置明家产生忌惮。
这才是太后的真正意图。
桂月嬷嬷最后挤出笑容,将太后在宫中的大部分可用势力告诉明姝。明姝听着太后最后的安排,心中又酸涩感动。
她们这一席话谈了许久,徐尚宫一行人早就等得不耐烦,对梓鸢语出不逊:“也该有一个时辰了吧,梓鸢姑姑不如去提醒提醒。”
梓鸢冷冷地瞥她们一眼:“急什么。娘娘担心桂月嬷嬷在尚宫局遭遇不公,多问几句又怎么了。桂月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又服侍过先太后,连出来多说几句话也不肯,尚宫局也未免太过无情了。”
徐尚宫年纪比梓鸢大一倍,气势上远不如梓鸢,又不好跟她犟嘴丢人,只好咬咬牙说一句:“梓鸢姑姑伶牙俐齿。”
话虽如此,徐尚宫心底早已暗暗地想好要如何与陛下汇报。
眼见着皇后板着脸将桂月嬷嬷送过来,徐尚宫又不得不退守一旁。
“徐灵儿。”桂月嬷嬷在徐尚宫面前站定。
她虽有些苍老,但气势不凡,语气自带威严:“当年你是尚宫局的洒扫宫女,冬日里手冻红了,我瞧你可怜,让人将你的名册记入尚宫局,成为尚宫局的记事女官。如今你飞黄腾达了,便一点就不记得先前的恩情了。”
徐尚宫僵笑:“当年多谢嬷嬷提拔,本官铭记在心。不过如今是替陛下办事,还请嬷嬷见谅。”
桂月嬷嬷冷哼一声,摆摆袖子,回身朝明姝告辞。
她那一席话,将几位随行的女官全镇住了。明太后掌权多年,宫中多少女官没有与太后的人打过交道?或多或少都曾受过太后的点滴恩惠。
如今被桂月嬷嬷如此提起,便显得有些恩将仇报了。
桂月嬷嬷回去时,尚宫局的女官们都默默地跟在后面。先太后在时,便有这样的气势。
马真也向明姝告退,但明姝望着桂月嬷嬷的背影,神情恍惚,也就没有留意。
今日天朗风清,暑热不比平常,暖风将树影摇出“沙沙”的声响。
明姝问完桂月嬷嬷,没有着急回去,只是扶着梓鸢在回廊里转了一遍又一遍。
陛下杀了太后。
陛下求过太后要娶她。
两件明姝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地冒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手和脑子一起冻住了,剩下的白天写完发。
所有人物说的话,都不一定是真相,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目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