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承德殿回来之后,一整日,明姝就坐在窗边,不怎么吃东西,也没有同人说过话。
女官送来的账册被摞在一角,梓鸢知道明姝心中不快,没有催促。
就这么一连过了两日,九公主萧云珊忽然造访。
少女神采奕奕,身上戴的珠络和玉钏叮叮当当作响,连带着将死气沉沉的凤鸾宫也一并变得鲜活。
萧云珊一来便直奔着明姝走去,大剌剌往垫子上一坐:“皇嫂近日不忙?”
明姝当即顿住,敏锐地发现她口中的称呼变了,询问道:“这些日子,你去哪里玩了。”
“皇嫂别怪我这么久没来。”萧云珊歉笑了一下,“先前母妃从宫里搬了出来,皇兄为我们换了一座大宅院,方便住在一起。前阵子打理宅子,如今才得了空,立即来寻皇嫂了。”
听了这番话,明姝心下明了,大约是御前的人跟她说了什么,九公主才改口。
“好。”明姝无意怪她,随口问道,“你们搬去哪里了,太妃们都住在一起吗?”
“母妃同我住在一起,但其他的太妃们并不住在这里。”萧云珊沉吟道,“……好像住在城东吧。”
明姝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先前梓归说明太妃如今有人守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隐瞒了她的住处。
“好了皇嫂,今日出宫之后,我帮你打听一下。”
萧云珊拍拍自己的胸脯,向明姝保证,手上的金钏便随之哗啦作响。明姝一看过去,她便立即把袖口挽起,露出两只皙白的胳膊,一只戴着几只细金钏,另一只戴着红玉手串,两只手满满当当,金光闪闪。
“好不好看?”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京中高门贵女虽然也喜戴贵重的金银首饰,通常不会像这样两手各戴一类,叫人诟病。但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却显得十分可爱。
“好看。”明姝笑着回答。
萧云珊拨动着手上的金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少女笑嘻嘻地道:“朋友送的。”
明姝自从搬进宫中之后,就鲜少同九公主一同出去玩耍,也不知道她的玩伴都有谁。不过,听她的语气,这朋友绝不一般。
“不知是什么人,能入了九公主的眼?”
“皇嫂不知道。”萧云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这个人似乎便生出了莫大的兴趣,“这人年前才入京,如今已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雁回公子。他样貌英俊,吟诗作赋样样精通,在京中常常一掷千金,潇洒不羁,这手串就是他送给我的。”
她压低了声音,当宝贝似的:“这手串是他亲手做了两个月,送给我的。”
年前才入京,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世家子弟,身份不明。不过少女心性,明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道:“只是不要单独和他相处。”
“我想还没机会呢。”九公主朝明姝嘻嘻一笑,打趣道,“皇嫂越来越有长辈的感觉了,下一步该催我成婚了吧?”
明姝低下头轻笑。梓归上前来添上茶,接着身后的小宫女上前摆上瓜果小食,九公主的视线便被立即转移,伸手捻取一片芙蓉糕,手腕上的珠串当啷作响。
面前的少女浑身轻松而自由,明姝静静地望着她,摇摇头,只道:“你的婚事,本宫做不了主。”
萧云珊咯咯轻笑,扬了扬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如今她是皇帝唯一的皇妹,婚事有人替她操心,也绝不会差。
九公主难得来一趟凤鸾宫,宫里原本清淡的菜品也因为她的到来而丰盛不少。也因为她的到来,原本吃得很少的明姝,食量也比平日多了不少。
午后,两个人在屋里歇了几个时辰,见外面暑热消退,才又出来。
日已西斜,萧云珊在院子里点了几个宫女陪她玩。
明姝让人搬了椅子坐在廊下,饮着梓鸢端上来的消暑茶,艳羡地看着追跑的小姑娘们。天还有些热,可她们浑然不觉。
然而,忽听得一声惊叫,只见萧云珊捂着手腕,大喊道:“本公主的手串!”
院子里的人立即猫着腰在地上查找,明姝站起来问:“怎么了?”
“那是雁回公子送给本公主的手串!”萧云珊欲哭无泪,四处指人,“是你弄的吗?”
一旁的小宫女们瑟瑟发抖,连连说不是我。萧云珊气得点到那小宫女的脑袋上:“就是你!”
明姝瞧这宫女有点眼熟,是乞巧节那日拿了头彩的宫女常儿,性子胆大,也没什么坏心眼。玩闹的时候碰坏了东西实在正常,可她一个小宫女却没法承担起责任。
“云珊别急,宫里多的是能工巧匠,必然能修得同原来一样。”明姝立即道,“你们先把地上掉落的珠子都拾起来。”
九公主脸色耷拉着,显而易见地沮丧极了。院子里的宫人急急忙忙地将红玉拾起来,胆战心惊地捧在手里,献给萧云珊。
萧云珊扫过一眼,依旧气呼呼地,不说话。
“一共多少颗?”明姝问。
萧云珊没有回答,两腮气得鼓鼓的。明姝的视线转向常儿,后者迅速会意,数了数宫人们手中的红玉,急忙禀报道:“娘娘,一共十二颗。”
明姝观察着萧云珊的神色,见她没有异样,便知道这数量够了,挥挥手让这些小宫女过来。
众宫女如蒙大赦一般地围到明姝身边,捧起手中断裂的红玉。
明姝扫过一眼,心底觉得蹊跷,用来配红玉通常会用不易断的丝线绞成,而不是不容易断的素绳。这位雁回公子似乎有点不尽心。
这样的话,明姝怕萧云珊听了多想,便道:“你把它留在这里,本宫必然让他们还一个新的手串给你。”
萧云珊看在明姝的面子上,这才不情不愿地回答道:“得多久啊?”
明姝想了想:“两日吧。”
“两日之后,你再来取。”
萧云珊望了一下又昏黄转为暗蓝的天际,只得道好。天色不早,她要在宫城关门之前出宫去,只能把这个手串托付给明姝。
小姑娘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握着明姝的手,忧心道:“麻烦皇嫂尽快找人帮我修好,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见雁回公子。”
明姝不知道雁回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物,不过既然九公主如此在意,她也自然而然重视起来,朝萧云珊点点头:“你只管放心。”
萧云珊走后,明姝点着灯在屋子里坐着。
半个时辰过去,梓归捧着手串的碎片回来了,对明姝摇摇头道:“宫里的几位老师傅如今在打新的首饰,怕误了工程,不敢接。”
明姝诧异问:“打谁的首饰?”
梓归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陛下的。”
明姝明白她这瞬息的沉默是为了什么,这种事实在少见,属实稀奇。更重要的是,她们不能确定这副首饰到底是赏给谁的。
但是赏给凤鸾宫的可能性却很小。
明姝不想去猜萧以鸣到底是怎么想,挥挥手让梓归去找点结实的绣线过来,便着手翻看已经断裂的红玉手串。
要想修得更加结实耐用,最好是将上面的金镶红玉取下来,再镶到金镯子上面,不过如今没有打金的师傅,只能用先前雁回公子的方法,将金镶红玉用绳结穿起来。
凤鸾宫的一盏烛火即将燃完,梓归又上去添了一盏,梓鸢守在明姝身边,诧异地道:“娘娘竟然会修手串?”
明姝摇摇头,手指绕着绣线翻飞:“只是寻常的几个绳结,你们也会做。”
梓鸢歪着脑袋瞧,咕哝道:“这绳结倒在京城里不常见。”
明姝的手顿了顿,盯着手中的红绳回想。京中人更爱金银打造的首饰,对绳串的首饰并不热衷,这样的绳结在京中的确少见。
这么说来,九公主口中的雁回公子也有可能是江南人。
明姝轻轻一笑。没想到素未谋面的雁回公子竟然有可能是同乡人。
这一笑之后便成了惘然,她如今身在深宫,再怎么想家,也出不去。
明姝不再多想,专心致志地编起手中的红绳,约莫一个时辰,九公主的红绳便恢复如新。
梓鸢夸赞道:“娘娘厉害,也不需要宫匠来帮忙了。”
她的眸子定了片刻,忽而开口道:“先前陛下问的琉璃手串,绳结粗糙,确实不像是娘娘的手笔。”
明姝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提起那只手串,想了想,回答道:“那琉璃珠在京中并不常见,唯有赫连王子来访那年才带入京中,陛下的那串琉璃手串,大约是那时候得来的。”
“可他为何要这时候问是不是娘娘送给赫连王子的东西?”梓鸢摇了摇头,“奴婢总觉得这事有蹊跷。”
明姝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已串好的红绳放进一旁打开的红盒里,准备让人送还给萧云珊。
梓鸢继续道:“这手串是陛下出征之后回来的,奴婢猜想,这是从西平带回来的东西,或许还和西平王有关。”
明姝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红玉手绳,却不自觉地想起那天莫名其妙的问话。萧以鸣问她,这手串到底是不是她送给赫连鹰的。
她当时没多想,只老老实实地回答他,盼着他得知了答案以后赶快离开,却没有细想他为什么这么问。
“那日,陛下还问了和亲的事。”梓归继续道,“莫不是,陛下以为,娘娘送赫连王子手绳,与和亲有关?”
这些线索串起来,就变成了新的故事。萧以鸣以为她曾经送过手绳给赫连鹰,所以才让赫连鹰的和亲目标从宗室女变成她。
可她又从没想过和亲,何须去讨好赫连鹰?
“这些事,宫里的人问不出来。”梓归沉声道,“还得想办法出宫去,问问当时跟着陛下出征西平的那些人。”
明姝摇摇头,却对这个答案无所谓,她不觉得得到了答案之后,她和陛下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太后留给她的使命能有什么进展。
梓鸢和梓归交换了一个眼神,双方都对皇后的态度心知肚明。
也难怪,皇后嫁给陛下已有两年,所有的少女欢喜早在一次次等待中磨成了空,她们看着也很心疼。可是没办法,她们是太后选出来帮助皇后的,必须想办法为皇后谋一条生路。
红玉手串由梓归寻人送出宫。明姝闲下来,就翻看女官们送来的账本。
堆积了数日的账本数量很多,但明姝并不觉得吃力。只是这宫中的账册显而易见地变得敷衍,让明姝有点不高兴,她立即将尚宫局的徐尚宫找来询问。
徐尚宫站在大殿下理直气壮:“这账册是下官亲自过目,不可能有错。先皇后在时,下官也是这么做账本,先皇后从未说过下官的任何不是,怎么到了皇后娘娘手里,这账本就有这么多差错?”
一句先皇后,便将明姝说得哑口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对先皇后这个亲生母亲是如何看重,是以连带着先皇后身边的旧人也接连受到重用,徐尚宫就是其一。
徐尚宫之前在先皇后寝宫里做洒扫的,关系亲近。当她搬出先皇后,陛下也会对她更加敬重几分。
明姝只好让她回去。
留下几摞账本堆在案头,明姝恹恹地翻开,再关上。
梓鸢还想上来帮忙,被明姝拒绝了。
就让它乱一乱,最好萧以鸣觉得她这个皇后挺没用的,一时兴起,把她给废了,直接断了她和明家想要翻盘的念想。
七月十五日深夜,凤鸾宫里还点着灯。两道身影默然地看着,萧以鸣进来时,便见一团娇小的身影斜斜地倚靠在软枕上,一动不动。
再走近时才发觉她长睫垂下,俨然已经睡着了,身上只盖了一截毯子。
萧以鸣蹙着眉道:“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怎么叫皇后在这里睡着了。”
梓鸢连忙接道:“娘娘想把账册看完,不许奴婢们打扰。”
萧以鸣径直在明姝身边坐下,没打扰她,先去看案桌前的账册,冷声问:“这账册是谁送过来的。”
梓鸢立即回答:“是徐尚宫送来的。”
萧以鸣的神色略微放松了,梓鸢心想不妙,后听到他吩咐:“叫尚宫局的人做好了再送过来。”
梓鸢面露欣喜,立即答应。
这下好了,有陛下的话,今后尚宫局的人可再不敢同皇后娘娘拿乔。
陛下还是站在娘娘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