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夜里吹了一点凉风,不碍事,让陛下见笑了。”明姝辩解道,“这点事,不必去请太医。”
帐外的男人并没有回答。
明姝与他之间隔了半个寝殿,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那副似在看戏的神情。
不一会儿,出去的宫女便领着太医进来,比上回明姝夜里发热时来得还要快。
太医一进来,迅速地给皇帝和皇后行了一个礼,接着就起身走到床帐边请脉。明姝向萧以鸣望去,两道视线交汇,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肯先低头。
“还请娘娘伸出玉腕,微臣给娘娘诊脉。”
一旁的太医见明姝迟迟不动,不得已开口催促。明姝这才将手腕伸出,搭在已经提前放置好的软枕上。
过了一会儿,太医抽回手,对萧以鸣禀报道:“娘娘身体并无大碍。”
明姝故作镇静地抽回手,外面的男人已然站起身,两相对望。
“歇着吧。”
男人转身离去,带走了殿中的大批宫人,不一会儿,整个寝殿再一次变得冷冷清清。站在殿中的梓鸢和梓归二人神色复杂,望着明姝,欲言又止。
原本总觉得陛下不曾来看皇后没有机会,可是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娘娘却就这么让陛下走掉了。
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梓归回过神来,也转身离开。梓鸢无奈的神情已无法掩藏,但还是上前来将床帐边的灯盏移开。
明姝又在昏暗的纱帐里坐了一会儿,梓鸢去而复返,温润的声音劝道:“娘娘,先睡吧。”
即便梓鸢也希望明姝能够受宠,但她还是把明姝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大婚前,先太后曾经让人送了一套册子来。”明姝吩咐道,“将那册子取出来吧。”
梓鸢蹙起眉问:“时辰已经晚了,娘娘今日要看吗?”
明姝朝她点了点头。
梓鸢领命而去,她一走殿内就空了很多,烛火一闪,显出几分孤寂来,
明姝无奈地扶额,恨自己的不争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害怕他的触碰。
可只是稍想一想那件事,明姝便感觉浑身无法动弹,羞耻的热意和害怕爬上后脊,她既觉得热,又觉得冷。
外面忽然传来了轻微的动静,明姝回过神来,脸颊却更红了。但是很快,外头的对话像是一盆冷水将明姝浇了个通透。
“陛下的仪驾往若凝轩去了,该是去找康宁公主了吧。”
凤鸾宫熄灯时,若凝轩内灯火通明。
女人坐在纱帐里意欲起身,外围侍立着六个便有点惊慌地上前搀扶。萧以鸣站在纱帐外,望着面前的女人,她的身形与打扮与明姝有七分像,有时一恍惚,就会以为看见的是明姝。
纱帐里无奈的声音响起,温柔中带着幽怨。
“没想到陛下这么晚还亲自过来。”陈玉妍的手指搭在小腹上,“我只是觉得孩子有点不好,怕出事,只好先禀报陛下。”
男人回答的语气却没有什么温度:“孩子若是出事,你便不用活了。”
“陛下这话说得叫人伤心。”陈玉妍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怎么伤心,反问道,“陛下这又是从凤鸾宫出来?漏夜往我这里赶,皇后娘娘不会不高兴吧?”
萧以鸣一下子被戳中了心事,语气又沉了:“你只管顾好这个孩子,其余的事少过问。”
一旁的太医听得额角都开始冒汗,低着头转过身来对萧以鸣禀报:“公主身子无碍,腹中孩子亦无碍。”
下一刻,萧以鸣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恭送陛下。”
陈玉妍垂眸相送,并没有多加阻拦。待人走后,其他宫女也纷纷退下。陈玉妍抚摸着已见隆起的小腹,看着帐角垂下的流苏出神。
随身的婢女阿菁蹙起眉来,欲言又止:“公主……”
“他这一看就是在皇后那儿碰了壁,以他的性子,不会想在我这留下来的。”陈玉妍摇摇头,含笑道,“不过,没想到我这一走一年多,他们的关系还是这样僵。”
“可是公主已经入京一个月了,陛下的态度却还没有松动……陛下不会真的只在乎这个孩子吧。”
“孩子对他有用,他当然牵挂。”陈玉妍的神色顿时收敛,“他的心思很难猜透。”
将她接回京,把她带进宫里,又派了这么多人给她,对一位已经外嫁的公主而言,算很不错了。可是他始终没有对她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不知是碍于身份,还是碍于孩子。
“上回手谕的事怎么好像没动静了?”
阿菁摇摇头:“承德殿那边再无人提及此事,奴婢也不好过问。”
陈玉妍冷笑:“明家不倒,她的地位也很难变动。”
一谈到这个,陈玉妍的神色更冷了。她的母亲明明是睿宁公主,皇帝的亲妹妹,可是却下嫁给了一个平民百姓,在她年少时病去,以至于她在宫中生活多年,无依无靠。就连被派去和亲,也无能为力。
阿菁见状,连忙道:“公主也不是家中无人,从前不少人受过睿宁公主恩惠,都会想办法帮着您的。”
陈玉妍敷衍地点点头,但是她心底知道,靠这些人,远远不够。
过了一会儿,她解下手腕上的银镯,递给阿菁,吩咐道:“去往宫外传个话。”
凤鸾宫内殿,案几上摆着几叠翻开的账本,最下层压着一本厚厚的画册。
明姝核对着几册账本,身边没要人伺候。
梓鸢和梓归站在不远处候着,低声交谈起来。
“陛下还会再来吗?”
“不好说。”梓归往里瞥了一眼,摇摇头,“看样子,娘娘不想侍寝,这个心结只能叫娘娘自己解开。”
晌午时分,梓鸢在院里指使人晒书,忽然宫女过来说马公公过来了。接着就瞧见马真与尚寝女官迈步进了院子,身后七八个人抬着一座六扇屏风,上面山水画栩栩如生,金漆木雕十分生动。
“梓鸢姑姑。”马真鲜少这样热切地同她打招呼,“陛下说凤鸾宫里的屏风掉了漆,让咱家找一找新的屏风送过来。这是今年新上贡的金漆曲水人家插屏,精致漂亮,希望娘娘喜欢。”
马公公这反常的态度叫梓鸢好不适应,她转过身引他们进屋,嘱咐道:“娘娘在看书,你们动作轻些。”
一行人动作轻手轻脚地撤去先前的山水绘纱屏风,便见容色秀丽的皇后娘娘手持书卷,端坐在桌几边。即便传闻皇后是京城中极为特别的美人,在场的人也只是微微心动,不敢多看。
梓鸢与马公公闲聊了几句,将御前和尚寝局的人送走。回来后,皇后娘娘依旧在看书,只是页码翻过两页。梓鸢没有打扰她,便又去看晒在园子里的书。
等到午后的日光渐渐变暗了,梓鸢让人将晒出来的书都搬进去,梓归从殿里出来,问:“那新屏风是何时搬来的?”
“就在下午。”梓鸢疑问道,“怎么了?”
“那屏风上有一座塔,塔下环雁,是江南有名的雁归塔,这屏风不能放在这里。”梓归当即转向还在搬书的众人,吩咐道,“你们先去将娘娘寝殿中的屏风搬出来,换上之前的。”
梓鸢这才回想起来,娘娘原来的家在江南,自打入京之后,约莫有四年未曾回过家。若是看到了这样的屏风,当是很想家的。
梓鸢连忙往殿中走去,便看见宫里的人正屈身向皇后娘娘问安,要将这屏风移走。
坐在桌几边的女人只是安静地偏头看着他们。
既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有出声阻止。
很快,殿内因为缺失了一道屏风而变得空荡荡的。梓鸢走上前去,问皇后娘娘是否要添茶,一低头便发现,娘娘的书页还停留在她方才离开的那一页。
屏风已被移开了,明姝的思绪却顺着屏风上的水流飘到了江南。
她的家乡在淮州,那边水域纵横,出行乘船。邻里之间相熟,若是要去做客,都不需要提前打好招呼。
那边的口味爱甜,菜里多加糖,糕点甜蜜,就连泡出来的茶水闻起来都是甜香。
淮州多雨,夏季甚至连月阴雨,可是如今明姝却只能想起来那些晴天,整个淮城浸在暖色的阳光里。
“娘娘。”
身旁有人出声打断,明姝一看,是梓鸢,随即变幻神色,捏了捏眉心:“看书太久,有些疲累了。”
梓鸢并未拆穿她,只道:“娘娘出去走走,歇歇眼吧。”
明姝点头。
她依旧心不在焉,思绪全随着方才的屏风往江南去了。可是她曾答应过太后,既做了明家养女,嫁给五皇子,那江南的一切都与她再无关。
接下来的几日,明姝再没提过江南的事,身边的人也很默契地没有提及。
六月底,京城里忽降一场大雨。凤鸾宫有不少偏殿都在漏水,梓鸢带着人去检查,明姝便在寝殿里听着雨声昏睡了几日。
待到雨过天晴日,司掌宫内陈设的尚寝局递了好些册子过来,明姝怏怏地坐在窗边核对。梓鸢快步走进来,兴冲冲地说六尚那边送来了好多新东西,准备过七月初七的乞巧节。
明姝不想拂了她的兴致,让梓鸢去安排。
明月升上高空,明姝早早地让他们桌椅搬到花园里。小宫女们往桌子上摆出好几个篮子的彩线,准备对月穿针,传闻只要将彩线穿进去,后半年都能有好运。
夜风消去白日的暑热,明姝让人搬来太师椅,坐在廊下,看他们玩。
小宫女们争着要做第一个穿针的人,谁也不让谁,最后让明姝来决断。
明姝方才在想别的事,压根没听她们争了什么,不得已只好道:“那本宫将眼睛闭上,你们站在本宫的面前,本宫指到谁,谁就第一个去。”
小宫女们纷纷点头同意。
明姝垂下眼睫,听小宫女们压低着声音,像是小鸟似的叽叽喳喳调换顺序,不由得笑开:“你们说话的声音本宫听得一清二楚。”
小宫女们这才抿住唇瓣,园子里迅速安静下来。明姝抬手让梓鸢在园子里折了一枝芍药,对众人道:“谁若是第一个穿进彩线,便将库房里的芍药簪子领走。”
明姝手里捻着花枝,闭上眼睛。
小宫女们又欢喜又紧张,脚步声也慌乱。明姝暗暗地笑了一下,问:“好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怕暴露自己的声音。
明姝抬起手,将芍药花枝指向最右侧,温声道:“你第一个去吧。”
场下鸦雀无声。
没有等到想象中的欢呼,明姝诧异地睁开眼睛,却没想到面前站着的居然是萧以鸣。小宫女们早早地躲在一旁,曲下身子,像一群小鹌鹑。
明姝后知后觉地起身向他行礼,冷不防手中的花枝被抽走。
男人指腹拂过花枝,口中喃喃:“芍药……”
明姝忽然想起来,芍药,又名“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