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短几,一只香炉,两侧坐着的人各怀心思。
明姝如今望见他,神色里没有一点笑意。
成婚这两年来,她和他之间几乎鲜少有这样谈话的时候。如今这样的机会,还是她提及了另一个人才换来的。
明姝望着他,先发制人道:“把凤鸾宫外面那些人撤了。”
萧以鸣神色从容,扬扬手,对马真吩咐道:“外面的人也辛苦了,给他们各赏一百两,今日起,可以歇着了。”
马真领命退下。
明姝望着他的眼睛,心中十分悲凉。为了得到与康宁有关的消息,他竟然能退让到这一步。
周遭的宫人也见机退下,屋内再次只剩下明姝与萧以鸣二人。
男人视线直直地越过桌沿,毫不避讳地望向明姝,后者不得不避其锋芒,低下头去。
“在赫连王子入宫之前,我和永平王曾经见过他。”明姝道,“他提起过和亲之事,但并未说过要求娶宗室女,为何几次更易和亲对象,我也不知。”
她这话说得平稳,即便不知道缘由,还是把话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明姝改问萧以鸣:“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萧以鸣思量片刻,问:“你给他送过什么信物?”
其中一次,赫连鹰明确要求娶明姝,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直白而不掩饰,弄得太后都不太高兴。
可这事与明姝确然没有什么关系,除开何永平王的那一次见过赫连鹰,她再也没有和他接触过。
“没有。”明姝平静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给他送信物?”
“……好。”
萧以鸣应道,他收回目光,眉尾上扬,神色中有种出人意料的欣喜。
明姝平和地看着他,琢磨不清他心底想到了什么。
萧以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起身,明姝见状,也迅速地站起来,追问道:“不知手谕一事,进展如何?”
空气中静了一瞬,明姝感觉到萧以鸣的迟疑,却不希望这件事就这么了了之,便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
“不知到了哪一步?凤鸾宫的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
“太后先去,自然不知道如今宫中的情况。”萧以鸣语出讥讽,“国不可一日无后,若是和离,这宫里事务无人打理,不妥。”
明姝一时语塞,不知道这话应该从哪里开始反驳。
宫中没有什么妃嫔,她这皇后所要管的事情也不多,就算没有,凭借着这后宫的诸多女官和宫人也同样能把这些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康宁住在若凝轩,怀有身孕,你若是清闲,派人去看看她。”
萧以鸣负手往外走,没有看到明姝错愕的神色。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康宁公主。
在明姝沉默的片刻,男人已迈步出去,只留明姝一人在殿中。过了一会儿,梓归和梓鸢走进门中,明姝迅速整理心情,问:“外面那些人,撤了吗?”
“已经撤了。”
梓归回答。她望着皇后的脸颊,心底猜测方才陛下与皇后之间的谈话并不怎么愉快,试探道:“陛下似乎并不希望娘娘离开。”
明姝垂下眼皮,默叹了一声。
梓归见状心底稍安,她原本就不希望太后安排的皇后和陛下和离,故而又道:“或许陛下原本就没想过要让娘娘退位。”
“他让本宫去照拂有孕的那一位。”明姝抬起古井无波的眼,平静地吩咐,“让尚宫局多派些人去照顾,她如今有身孕,一切都需要小心。”
梓归哑然。原本她还猜想陛下对娘娘或许不是无情,如今看来,陛下只是把娘娘当作可以差遣的人。
帝后之间没有真正的感情,皇后不受宠,就很难给明家支持,太后娘娘的打算就落了空。
可是太后娘娘将明姝姑娘安排嫁给当今圣上是花了一番功夫的,甚至不顾明姝姑娘与永平王的婚约,如今又让皇后和离,梓归想不明白,也始终不相信太后娘娘的安排会出错。
皇后的吩咐很快到尚宫局,宫里人对康宁公主的身份十分慎重,私下议论纷纷,但表面不敢怠慢,还特地到凤鸾宫禀报陈玉妍的饮食起居。
明姝一天到头不是看账本,就是听若凝轩的消息,突然就忙得不可开交。
待到了晚上,明姝终于打发走了尚宫局的人,撑着疲惫的眼眸,早早沐浴。
不仅不受宠,还得帮他照顾心上人。明姝越想越觉得,这皇后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皇后把所有的神情都写在脸上,毫不遮掩,身边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梓归一面用温热的帕子给明姝擦身,一面宽慰道:“娘娘别灰心,奴婢并不觉得康宁公主有多受宠,奴婢打听过了,这些日子,陛下去往若凝轩的次数也不多。”
“康宁公主至今只是住在宫里,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分,陛下对康宁公主似乎也没有很在意。”梓鸢也抢白,“何况,如今康宁公主有身孕无法承宠,宫中又没有其他妃嫔,到时候陛下还是会来找娘娘的。”
“娘娘管的事情越多,能做的事也就更多。”梓归压低声音道,“外头的侍卫撤去之后,奴婢又见了桂月姑姑,打听到太妃娘娘如今安置在京西的一座宅子里,下回咱们可以让人捎点东西过给太妃娘娘。”
一听到有关明太妃的事,明姝又打起精神来,轻应一声。再怎么样,她这位姑姑一直待她很好,就算是为了明太妃在宫外不被欺负,她也得撑一会儿。
沐浴完,明姝便早早卧床,让人吹了灯。白日的疲倦让她很快地进入梦乡,只是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帐外忙忙碌碌。明姝知道帐子外有人守夜,没太在意。
待到第二日一早,明姝方睁眼,就见梓鸢挑起帘子,兴奋地道:“昨夜陛下来过了。”
明姝瞬间清醒:“来做什么?”
“陛下来了以后,发现娘娘已睡下了,便只是看了看,之后就走了。”梓鸢道,“陛下说,今夜他还会过来。”
明姝愣怔了半天,想不出他为何要来,只好让人到外面去打听情况。若凝轩的那位在屋前晒了半个时辰的太阳,前后六个女官伺候,两个太医随时待命,未见异常。
然而,一想到皇帝要夜访凤鸾宫,明姝就有点焦头烂额。
她对萧以鸣的感情十分复杂,为了明家希望他多踏足凤鸾宫,可与他的关系却与陌生人又没有什么差别,相顾无言,只剩下尴尬。
明姝在案几边想了一日,直到暮色四合,奇异的焦灼感在明姝的心间升腾。不知道他何时来,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事而来,就连做准备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天色渐暗,夜上银钩。香炉里的香烧了一遍又一遍,明姝还坐在案几边。
忽然珠帘响了一下,明姝偏头看去,就见梓鸢蹙着眉走进来道:“方才马公公来过了,说陛下今日公事繁忙,夜里不一定能来。”
明姝神色一怔,先是松了一口气,又失神坐了片刻,才让人去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
不希望他真的来,和他真的不来,是两种感受。不过在短短一天之内,明姝便感觉到心情的起起落落,只因为他的两句话。
明姝在飘着花香的热汤中想了又想,终于想通。
即便两个人关系的确不怎么样,可她还是对他抱有一种夫妻之间的期待。这种期待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在下一次,还是会再次浮起。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她在宫中,再没有别的可以说得上话的人了。
沐浴过后,明姝回寝殿躺下,梓鸢过来替她拉帐子。灯吹了一盏,明姝便感觉到一种轻松的困意,或许他不来也是好事,她不再需要空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
只是才躺下,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宫女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对梓鸢禀报道:“姑姑,陛下的仪仗来了。”
殿内寂静,明姝很轻易地听到了这句话,连忙从床榻上坐起来。
她低头一看,薄毯遮掩的是她穿着的雪白中衣,青丝滑落在肩头,眼看着就不适合见人,只好迅速地躺了下来,将薄毯盖过脖颈,闭着眼睛装睡。
沉稳的几道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明姝的呼吸便变得急促,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听外头的动静。
“……娘娘才躺下,兴许还未曾睡着。”
梓鸢总是盼着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能更好一点,好不容易见着一点机会,便不遗余力地撮合,压根没想过帐中的明姝正绷着脸色,不知道该如何见人。
帐外光线亮起来,有宫人重新点了灯。明姝极轻地翻身面向墙壁,下一刻,帐外的光线顷刻漏进来,宫人的影子映在墙面上。
“睡了?”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明姝没有回答,或者,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下一刻,身侧的床榻骤然下陷,一只手掌轻轻地搭在了明姝的薄毯上,激得她身体一颤。
这动静有点大,明姝觉得有点不妥,只好轻咳了一声,慢慢地转过身来,作为掩饰。
萧以鸣侧坐在帐边,半张侧脸在烛光的映照下变得明亮。只是这明亮的半张脸上平静地没有半点笑容,看着有些叫人发怵。
“身子不适?”萧以鸣问。
明姝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在悄然之间避开了他的手掌,还想掩饰一下方才的避让,故而朝他点点头。
美人低眸垂首,水润的眼睛避人视线,看起来有几分憔悴。
“倒是会挑时候。”萧以鸣语出嘲讽。
原本就是假病,他看出来也不奇怪。
只是讽刺完她,男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移开,反倒是明姝在这种直白又带着刺的视线中败下阵来,故意地掩唇又轻咳了两声。
男人道:“既然身子不适,也不适合侍寝了。”
明姝视线一滞,明白过来,他这么深夜赶来,竟然是要她侍寝。
她心底一下就慌了。他们上一次行夫妻之事,还是在成婚不久之后,借着太后的鸳鸯醉才成的,距今已有一年多,怎么这么突然就提出侍寝。
但明姝应该想到,他们作为名义上的夫妻,这么久才做过一次,不论是放在哪里都实在不正常,只是因为他们二人甚少相见,萧以鸣出征又花了一年多,才没有人来提醒她。
眼下这侍寝来得突然,藏在骨子里的那种抗拒瞬间便浮了上来,明姝立即接话道:“是的,今日身子不适,不宜……”
话还没说完,明姝的脸颊上便覆盖上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她当即睁大了眼睛,避开了他的触碰。
这样迅疾的反应,一点都不像是生了病的人。
男人忽然笑了,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平静地转过身去,吩咐道:“去请太医来。”
明姝眼看着寝殿中的宫人领命退出去,眼底再度闪过一丝慌乱。屋子里的人全静悄悄的,梓鸢站在帐外,紧紧地扣住自己的手背,有点焦急地朝帐中望来。
太医一来,必然会发现明姝如今什么事也没有,她的谎言就会在萧以鸣面前当场被拆穿。
男人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在殿内一处太师椅上坐下,静静地朝明姝望过来。
他知道她的病是假的。
他就是想看她的谎言如何被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