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窗外起了大风,梓鸢急急地招呼宫女关窗子,自己眼疾手快地去扑被风吹落的经文。
明姝手上的墨略微干涸,她提笔在砚台上舔了许久,偏头问道:“梓归怎么还没回来?”
梓鸢摇了摇头。
明姝叹了口气,扬起手,让人把面前的黄麻纸全收下去。
美人望向窗外,两手垂放在身前。虽然坐着一动不动,但眸子里还是流露出不安和担忧。
过了不久,屋外终于涌出些许动静。
“梓归姑姑回来了。”
清脆的呼喊声从窗子里透过来,宫人簇拥着梓归向殿内走来。
最后进门来的只有梓归一个人。她一走进门内,便直直地望着明姝,面色凝重得有些吓人。
明姝便正襟危坐,问道:“怎么了。”
梓鸢见状,连忙招招手让殿内的宫人退下。梓鸢这才沉了一口气,缓缓道来先前的经历:“奴婢偷偷溜进偏殿,听陛下祭拜先皇后。”
明姝听见“偷偷”二字,有点惊讶,不过看到她的脸色,按下心中疑虑,问:“然后呢?”
“康宁公主也在。”
……也在明姝的意料之中。
“康宁公主陪着陛下一同祭奠先皇后。”梓归语气微停,抬起眼睛望向明姝,“这一局,明家必然输了。”
接下来的话,梓归说得有点费力,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奴婢听到康宁公主说,先皇后的死与太后娘娘有关。”
明姝终于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梓归,愣愣地问:“真有这回事吗?”
这问的是梓归。梓归和梓鸢都是太后的人,这件事与先皇后有没有关系,他们应该知道。
梓归顿了片刻,回答道:“奴婢不知道。”
明姝的眼皮轻微一跳,明白了梓归这次回来为何会这样慌乱。
倘若只是明姝自己失宠,稍稍努努力,兴许还能得到皇帝的青睐,保住后位。可若是先皇后与明家之间原本就有纠葛,明家对皇帝有杀母之仇,那明家非死不可。
甚至……连明姝自己都可能是皇帝为了让先太后放松警惕的筹码。
明姝慢慢地垂下脸庞,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难怪自从成亲之后,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好颜色,甚至也鲜少正眼看她。难怪太后在时,他和明家的走得亲近,却又在登基之后迅速地将明家的官员一个又一个贬出京城。
难怪……不论她怎么做,都是一个错字。
苍白的手掌无力地搭着,坐在罗汉床上的美人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和崩溃,一切安静无声,却好像下了一场看不见的暴风雨。
不过,明姝心底倒没有特别惊讶。
两年表面夫妻,明姝什么都想过。只是没想到最后的原因,竟然真的是两家之间有血仇。
在明姝失神之间,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自己从床榻上走了下来。梓鸢原本想去扶她,只见皇后已然赤足走过她们二人身边,似乎要追去承德殿问个究竟似的。
梓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望向平日里拿主意的梓归。
梓归的神色也不怎样,方才在祈安殿内她已经将她能为皇后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实在没有想到什么破局的地方,除非太后在世,重新把持大局。
但是太后——
梓归思绪忽然一滞,眸光骤然抬起:“娘娘,太后娘娘还为咱们留了一个锦盒!”
“只是锦盒的钥匙还由桂月姑姑收着,唯有您步入绝境时才可以打开。”梓归笃定道,“眼下便是绝境了。”
“奴婢这就去找桂月姑姑。”
一听这话,梓鸢眼前一亮,连忙上前将明姝从愣神中拉了回来,搀扶到一旁坐下。
梓归的身影已看不见了,殿内空空,一片寂静。明姝支着身旁的靠枕,一语不发。
一直到晚上,梓归都未曾归来。明姝等得有点疲惫,内心早已不抱什么希望。
梓鸢服侍她先入睡,其实内心同样焦急不已,不过是故作镇静。梓鸢在殿里等到半夜,便不再抱什么希望,叹息着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明姝梳妆时,梓归捧着盒子从门外走进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那锦盒很快呈到明姝的眼前。灰红的漆色泽黯淡,可上面雕着极细的卷草纹,若非能工巧匠绝不能做出。
明姝抬手将盒子的锁扣旋开,轻轻一抬,便看见里面藏着的卷轴。
金绸光滑,暗纹生辉,摊开是熟悉的字迹。明姝曾经在太后身边近身服侍,对太后的字迹十分熟稔——这的确是太后娘娘所留的手谕,上面还有太后凤印加盖的印章。
只是粗读了一遍,女人便蹙起眉来,好像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明姝吾孙,温和聪慧,哀家甚喜,做主婚配。然婚后琴瑟两分,常见郁郁,哀家心痛之,顾留此谕。若他年明姝悔嫁,可凭此谕求和离,任何人不得阻拦。】
直到两遍读完,明姝才自嘲似的扬起唇角,将手谕拿给梓归和梓鸢看。
“原来太后娘娘早就料到有这一日。”
梓鸢接过手谕,粗读一遍,便露出惊讶的神色,很快将手谕递给梓归。梓归接过之后迅速浏览,同样露出疑惑的神情。
“和离……任何人不得阻拦……”梓鸢望着明姝,试探性地说出这句话。
镜中的明姝已勾起唇角,将锦绸卷入手中:“我们这就去见陛下。”
明姝梳妆完毕,穿戴整齐,身挂着几串红玉大珠,极为正式。随行的梓归和梓鸢亦换上了最为肃然的衣裳,随明姝一道走出大殿。
守宫的侍卫一听见动静,很快全部出动,阻挡在明姝的面前。
站在明姝面前的是一个面容陌生的青年,两手拱,屈身道:“皇后娘娘不能出凤鸾宫。”
明姝声音冷淡:“本宫要见陛下。”
皇后“好欺负”的名声早已尽人皆知,故而守宫的侍卫也没当回事,歉笑着回答:“陛下说过,娘娘的一切事务都在凤鸾宫解决。”
“本宫有先太后手谕,急事求见陛下。”明姝咬字施压,“若是耽搁了,你承担不起。”
美人凌厉起来也是美的,侍卫长一时僵住,目光落在皇后手中的锦绸上,有些犹豫不决。
“还不滚开?”梓归厉声斥道,“这后宫还是皇后娘娘说了算。”
侍卫长咬咬牙,让开了路。眼见皇后带着人昂首迈出凤鸾宫,他心底涌出一点不安。不过他回想起宫中对于后位要易主的那些传言,心底又得到了许多安慰。
倘若皇后这回因为触怒龙颜而被废,那到时候新后上位,说不定还能念他这一回的功呢!
侍卫长如此想时,皇后的銮驾已经看不到了。
明姝心底藏着事,脚步不自然地加快,呼吸也有一点急促。
承德殿外,一片安宁。急促的脚步声引来许多人的侧目,守在两侧的宫人迅速地低下头去。
皇后再怎样还是皇后,又是明家的人,是他们这些小鱼得罪不起的。
守在承德殿外的马真很快发现是皇后来了,目光一沉,迅速浮上笑容,向明姝走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从凤鸾宫出来了,若是让陛下知道了……”
“本宫就是来见陛下的。”明姝一句话将他后半句话堵上,向来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不悦,“快去通报。”
“陛下如今——”
“快去!”
马真被明姝反常的态度吓到了,心底思量片刻,朝明姝作礼,请她等候。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没有必要拦。
没过多久,马真僵着脸色出来,对明姝道:“娘娘,您进去吧。”
明姝一路畅通无阻,还没用得上手谕。
承德殿的布置极其简单,两代帝王日常都崇尚节俭,不过依然可见其中华贵。
转过一道木雕屏风,明姝便看见在案桌前批阅奏折的男子,还没开口,话已被抢先。
“你想见朕?”
他语气里的的确确包含了惊讶,明姝都不知道这惊讶从何而来。他们是帝后,是夫妻,相见原是最正常的事,可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他们原本就不该见面。
“是。”明姝下定决心,“先太后手谕。”
萧以鸣望着她手中握着的锦绸,深深地蹙起眉,目光最终落在那双通双皙白的手上,开口道:“朕答应过太后,不会废你。”
明姝心底很想笑,抬起手,昂声道:“太后手谕,许本宫凭此诏和离。”
殿内并未屏退宫人,所有人闻言俱是一震。男人猛然抬起眼,神色满是不可思议。
“请陛下阅之。”
萧以鸣迅速起身,还不等宫人将手谕呈过来,他已上前将手谕拿到,摊开粗览一遍,问:“哪儿来的?”
他早已让人将太后的寝宫翻遍,都未曾发现这一手谕。她从哪里找来的?
明姝迎着他的目光,笑道:“自古只有废后,没有和离。但废后的理由不好找,所以和离才是最快的办法。”
萧以鸣拧着眉问:“什么意思?”
“陛下和我都心知肚明。”
明姝不再以“皇后”自居,此刻,她望着满腹疑虑的萧以鸣,心底十分轻松。
她扬起嘴角,只是在片刻之间,所有的规划都接踵而至:“和离之后,我会离开明家,离开京城,你不必担心我在会有什么影响——”
“明姝。”
一声怒喝将明姝的声音打断,明姝对上一双含着怒意的眼。
“放你离宫,绝无可能。”
这话一出,连萧以鸣自己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