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宫中的灯盏次第亮起。
看完了尚食局递上来的账本,再看食单上多出了几道未曾听闻的菜肴,她又将周尚食传唤来询问。
“禀娘娘,炙烤酱鸭、野烩羊排这几道菜原是按西平人做菜的手法制的,是陛下钦点的。”
明姝起先略有诧异,但转念一想,此次出征西平大胜,在宴请大臣时呈上西平的菜肴,不失为获取民心的办法。
旁的还有些小菜,也是西平进贡来的一些瓜果,明姝并无异议,周尚食便退下。
再拿起来的是光禄寺抄送来的宴请名册,是陛下看过无误,才送到她这里。
她展开时,目光迟疑一瞬。
骤然看见康宁公主几个字,有些陌生。康宁郡主当年和亲西平,是不得已为之。如今既然回来了,已是尊贵的公主。
名册被她翻过一页。
案桌上的名册停了片刻,梓归忽然进来禀道:“九公主来了。”
“明姐姐——”
轻快的声音打门外响起,由远及近。一个粉雕玉琢的丫头从外面窜了进来,便大剌剌地往明姝案几对面一坐。
亮晶晶的眸子瞥来,一见桌面上堆叠的账本,不由得皱了眉:“明姐姐怎么还在看账本。”
跟在九公主后头的宫女脸色有些发白,但明姝知道她拦不住九公主的,便也没有怪罪。
明姝抬起眼皮:“怎么了?”
九公主撩起裙摆坐下,毫不生分地将面前的账本拂开。
梓归默默地上前来整理账本,过了一会儿,茶水蜜饯都呈了上来,还有九公主极爱吃的梅子软糖。
奈何萧云珊一样也没碰,语气急切地道:“她回来了!”
见她不明白,萧云珊解释道:“哎呀,就是陈玉妍!”
案前的女人疑惑片刻,才好似明白了,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噢。”
萧云珊急得团团转。
其实明姝早在瞬间便明白九公主所说的人是谁,不过是不想自己表现得太过在意。
康宁与她们早就熟识,当年在学宫读书时,陈玉妍与她们一道听学的,若真算起来,她们还是同窗。
那时还年幼的九公主不愿意一个人在宫里玩,便在父皇面前撒娇,终于得来一道在学宫里听学的机会。也就顺道结识了当年被选做伴读的诸位明家女,包括明姝。
萧云珊不喜欢康宁,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不过多看了两眼康宁腰间的绿玉禁步,康宁便侧过身去,生怕人抢走似的。
后来无论她怎样讨好,九公主依然记得那一日的嫌弃。
眼下康宁为国和亲,回京时便是公主。都要与她平起平坐了,九公主自然是气的。
“听说她都住进宫里来了,你知不知道她住哪个院子?”萧云珊愤愤地跺了跺脚,“想去会会她。”
明姝摇了摇头:“我关心这个做什么。”
萧云珊一噎,当即神色变得一言难尽。
“好了。”明姝将盘子里的糖饼剥下一块,递到九公主的面前,语气倒是很平静,“来这么急,到现在也没喝口水。”
随即,明姝抬手取盏,倒下一碗清甜的红茶,推至萧云珊的面前。
萧云珊见她如此平静,不由得嘟囔道:“没想到明姐姐一点都不着急。”
明姝朝她笑笑。
当事人都不着急,旁人再怎么着急也没用。九公主来时风风火火,回去的时候不复先前的气势。
梓归望着九公主离去的背影,转身将宫人挥出殿外,拉下珠帘,对着案前的人道:“娘娘。”
明姝知道她要说什么。
方才九公主说的那些话,也是梓归早就想说的话。
“娘娘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
明姝还没回答,梓鸢立即打断:“梓归,娘娘有自己的安排。”
梓归早看不惯梓鸢这副惯着皇后的模样,当初一道受了太后恩典被送到皇后身边,梓鸢却将御座前的发誓忘得一干二净。
“太后娘娘想要保全明家,保住后位。但皇后若再不稳住陛下的心意,恐怕两样都保不住,让太后多年心血付诸一旦。”
一直以来,朝中对明家指摘不断,明家倚靠着后宫与前朝的根源错节才挺立到现在。倘若皇后失宠,明家将失去一大重要的倚仗。
“国公府又来信了。”梓归沉声道,“若是明二公子的罪名定下来,便说明明家如今连个人都捞不出来,定然会削减明家在朝中的影响。”
此事再度被提及,明姝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想办法。”
“娘娘的办法是什么?不若提前说说,好叫奴婢们做好准备。”梓归冷声道,“还有康宁公主,奴婢听闻年少时陛下便与康宁公主交好,如今康宁公主已入宫,若陛下真将公主收入后宫,娘娘打算如何?”
梓鸢立即打断:“梓归!”
后者无动于衷。
“娘娘,再不动便来不及了。”
皇帝班师回京,在朝中积累了足够的威望以后,第一件事,一定是清算当年把持朝政,甚至与先皇后有过纠葛的明家势力——也就是他们自己。
明姝应了一声。
逃避总不是办法。
女人略微沙哑的声音终于在殿中响起:“廷臣宴后,我会找机会。”
皇后忽然就病了,太医连夜上凤鸾宫看诊。
明姝也没想过自己如今这样脆弱,不过是傍晚在窗边吹了一阵风,夜里额间便滚烫起来。
近来的事务繁多,又快到廷臣宴,这病来的不是时候。
明姝卧在榻上,眯着眼睛养神,忽然听见外面轻微的请安声。
屏风上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男人玉冠广袖未除,似乎刚从堆叠的奏章中抽出身来,声音中还带着一丝疲惫:“廷臣宴之事,皇后不必处理了。”
明姝脑袋晕晕乎乎,没料到他一来便是要夺权,哑着声音道:“陛下躬身勤勉,臣妾仅能分忧一二,若这些小事都不能胜任,那皇后之称,岂不叫人笑话。”
屏风之外的人显然愣了一下。
男人过了一回才道:“皇后之位,岂有这么重要。”
明姝不答,外面珠帘轻摇,一阵苦药味很快透了过来。
榻上的女人支起身子,眼见婢女从屏风后绕过来,将药碗呈到她的身边。而屏风后的身影,一动未动。
明姝忽然扬起唇角。
倘若皇帝要废后,那她偏偏不能叫他如意。倘若他要将自己的心上人接进宫中,那她偏要叫他们两人难以如愿。
女人咬着泛白的唇瓣,眼尾因生病而带上了一点红,不论谁看见都会心生不忍。
皙白的手指搭上绿釉的药碗,一勺一勺地舀出苦药。
清脆的碰撞声在殿中回响,却迟迟不见停下。
这药明姝压根就不想喝。看到他,更不想喝了。
“皇后。”
沉沉的声音终于将殿中的寂静打破。
“朕有一事问你。”
明姝抬眼,看见山水屏风上映出的珠串,琉璃手串被他盘在了手中。
“当年赫连氏来求和亲之前,明明说要宗室女,后来求的为何是你。”
明姝的脸色当即变得僵硬起来,手中的玉勺一时没有拿稳,“当啷”一声掉落下来,溅起满袖子的苦药。
一旁的婢女也将脑袋埋得更深,双臂颤抖,生怕听见什么不该知道的宫闱秘事。
原本该嫁去西平的人是明姝,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
然而,后来和亲人选却改为了康平。
明姝的眼睫颤了颤,深吸了一口气:“臣妾不知。”
琉璃珠子连带着磕碰的声音被他收进袖子里,屏风外的男人语气淡漠:“皇后歇息吧。”
屏风上的身影消失,明姝身体上的气力也顿然消失,歪倒在软枕上。
急促地脚步声迈了进来,梓鸢高呼道:“娘娘!”
明姝还睁着眼,呼吸却又急又烫,长长的眼睫眨啊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梓归接过药碗,屏退宫人,在明姝的榻边坐下,语气十分镇静:“娘娘不必忧心,当年改动人选,是先皇亲口下旨,与娘娘并无干系。”
一旁的梓鸢却抿起唇,将一旁的锦被搂起,目光躲闪。
当年,招待赫连王子的夜宴上,赫连鹰指名求娶明姝,众人有目共睹。
虽然赫连鹰后来改口说认错了人,皇帝下旨将和亲对象改为康平,可还是有许多人都怀疑其中有猫腻。
这件事,明姝不知道与太后是否有关系,但想来,能为她左右赫连王子的人,除了太后,也再难找出第二个。
卧榻上的女人缓缓睁开眼睛,从梓归手中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地咽下。
明明碗沿还有温度,但明姝还觉得身体冰凉。
“娘娘。”梓归收回药碗,不动声色地道,“太后当年赏赐的鸳鸯醉,还余下一盅。”
这回,明姝没有多少犹豫。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