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在床脚摆放得整齐,仿佛它的主人随时会从床上坐起来、垂下腿,把脚伸进拖鞋里面似的。
他的视线——应该是这这具身体主人的视线,在这一双拖鞋上面放了许久。
而后,封泉忽然感到从胸腔往上,一下子爆开一种焦躁的暴虐,这种情绪一瞬间把他掩埋,充斥了他整个身体。无法控制的一种暴虐突然便爆发了,等到封泉回过神来,那双可爱的小熊拖鞋已经成了粉碎的零零落落的一块块。
封泉有点沉默。
他和这具身体、这段记忆共情了。这具身体的主人所想,情绪每一瞬的转换,他都能够感受到。
这种情绪仿佛是来自灵魂中的,而并非是躯体上所携带的触感。
他走出了这个房间。
这里是同光精神病院。离开的这个房间外面的门上有着一个门牌号,是鲜红色的302。
出来这个房间,他走近另一个。房间简洁而井井有条,一板一眼,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排列好,整个房间一尘不染。他换上了一声洁白的隔离衣,整理好衣物,走到洗漱间,打开水龙头,仔细地洗着手指。
手指的每一寸缝隙都清洗干净,他打了五六遍消毒液,把手指的皮肤洗得皱缩发白。随后抬起头,看向镜子当中。
程光的脸。
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平静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即将崩碎。他微微皱了皱眉。
脸沾湿了水,水珠从下巴滑落。拿起放在一边的眼镜,仔仔细细地架在了鼻梁上面。
天色将要暗下来,他擦干净手指和脸上的水珠,仔细清理干净洗手台,然后走出房间。
这所精神病院里有很多人。
外面的活动场地有几位穿着病号服的病人,不时有医护人员端着东西在小路上走过。程光经过他们,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封泉看不见自己这具身体的脸,也并不能对外面有什么感知觉,但是他就是知道,自己在笑。
知道自己在笑,让自己笑起来,这是本能。
因为周边有其他人。
太阳还没落,所以他面容之下的真实仍还是在掩藏底下。不被发觉,小心翼翼沉没在深水之下。
他缓缓勾起一个笑。
封泉发现,程光在旁人眼里还真是一个和蔼而礼貌的人。他与旁人交谈,都是谦和知礼。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敬重和亲切,程光也能够面带笑容的和人寒暄。
貌似真的是一个气质有度、很受欢迎的拥有良好社会关系的人。
如果封泉也是一个不知道事情的陌生人,恐怕也真会觉得程光当真是一个极好的人。因为似乎在社会当中一切顺利受人欢迎的人,往往不会成为罪大恶极的凶犯。
但是,事情真相,谁又能够保证自己往往猜得正确呢?
出来同光精神病院,他回到家所在的小区。上了楼,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面对着门上面带着一个光点的猫眼,他松了松领带。
随即敲响了门。
“咚。”
又开始了,仿佛有一股黑色的脏污的泥水在胸中游荡,缓缓流淌着,然后沉积。封泉在这具身体当中,控制不住地会被影响,这让他忍不住心里感到不舒服。
“咚。”
暴虐的情绪不知道怎么一下子燃烧起来,仿佛整个身体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要破坏。
“咚。”
血腥。他需要缓解。——救救他。
“啪嗒。”门打开了。
异样的情绪一瞬间退潮一样重新掩藏回去,转换成了一种深沉的压抑。面前是明亮的客厅的灯光。面前站着他的妻子,他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我回来了。”
封泉透过程光的眼看着这他居住的家里。
房子面积不大,两室一厅。沙发是暖色调,被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很用心地摆放上了带着可爱图案的抱枕。桌面上摆放着一个果盘,一盒抽纸,一个遥控器,还有一个抹布。对面的置物架上放着成对的储钱罐,是一男一女两个陶瓷的卡通小娃娃。架子上还坐着几只玩偶,这整个家里的摆设看起来无比温馨。
不过封泉又感觉奇怪了。
程光的情绪都会清楚地让他来感知到,可是现在他走进这个温馨的家里,下班有准备了晚饭等待着自己的妻子,却没有感觉到所应该感受到的温暖情绪。而是胸腔中一片平静的冰冷,看着家里摆设的目光明明没有任何欣慰情绪。
但是封泉感觉到自己是在温柔地笑着的:
“辛苦了,做了这么多菜。你身体才完全好了不久,不要做这些辛苦的。”
对面的人温声道:“没有什么的,工作了一天,你肯定累了吧,快过来吃饭。”
封泉在心里回忆着程光的妻子,钟霜。
这应该和程光现在叫做姜文一样,都不是她原本的名字。不过就算是在之前,在程光和他做邻居的那好几年,他对于程光的妻子都是仅仅闻名,而没有见过。
因为对方身体不好,似乎从程光住到他的家旁边之后,他的妻子便一直在将养身体。以至于,他在此之前竟然一眼都没有见过对方。
身体不好?
封泉看着自己视线当中的这个女人。
或许是因为家庭幸福,她脸上自始至终带着一种柔和的笑意。面容微微丰腴,头发松松地挽在后面,丝毫看不出是久病的人。她身上带着一种温婉的气质,却让封泉感觉到一丝熟悉。
哪里呢……
他迅速搜索着记忆。
——想起来了。
一年多之前,程光刚刚离开他原本居住的地方。石钺在非法的小诊所丧命。
最后,他曾经见过石钺的奶奶一面。
她指着那个方向,循着石钺残存在世上的气息,给他指示了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
封泉再次看向钟霜
原来对方的面貌变了许多,五官的每一个弧度似乎都有一点微小的变动,这使得整体看去竟然和先前相差甚远。不过相同的是她娴静的表情和温柔神色,这样一位女士……
石钺被割走的心脏,原来是在她这里么?
现在,是就在她的胸腔当中跳动吗?
还有一件事是让封泉比较在意的。
他在过来京都之前,有缘遇到了程光的父亲程林。据对方所说,程光似乎……喜欢男人?
封泉思考完,再看面前的场景,不再觉得温馨,只感觉无论哪里都透着怪异。程光贴心地给他的妻子夹菜,在餐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还有吃完晚饭之后收拾餐具……这样的“恩爱”夫妻,难道只是钟霜女士单方面的?
好在晚上的时候程光并没有和他的妻子一起睡觉,封泉于是没能偷看他们夫妻之间的恩爱场景。而对于明明是夫妻,却要分开房间睡这件事,钟霜女士似乎习以为常。
程光的房间里和外面温馨摆设截然不同,是和同光精神病院的休息室一模一样的整齐而冰冷。房间开了灯,不同于客厅里微微带着暖黄的灯光,而是惨白的颜色,照射得一整个房间里所以角落都无所遁形。
他静静打量这这个房间,仿佛在审视每一个角落似乎曾经有过细微的变动。
他喜欢把一切自己的东西都掌握住,否则便会忍不住地暴虐。
全部打量一边,他淡淡地收回目光,然后走向了房间里所占面积很大、因而显得有点突兀的衣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