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非他不可

贺焱去了趟京城监狱。

他心里的恼怒和恨意在一点点消失,原来以为不会忘却的耻辱也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慢慢淡忘,贺焱甚至可以面无表情的看着曾经那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双手松松散散的塞进兜里,挑着眉随口问一句这两天过的怎么样。

贺霄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狼狈,他衣冠整齐的坐在凳子上,双手优雅从容地交叠,似乎就在这里等他来。

比较让贺焱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主动担下了吴静父母那桩案子的罪名,承认是自己指使病入膏肓的青年对他们图谋不轨贪取钱财,并且承认他挑唆养在身边的吴静去杀害那名青年的父亲,原因不祥,对他人指控说自己曾经干过的事供认不讳。

这前后逻辑明明是不通的,却让吴静的罪名瞬间没有实质性意义,减刑工作很顺利。

贺焱略有出神地望着他,像是从来没有看懂过他沉淀经久的眼神。

这么多年来,除了对自己指手画脚以外,他到底做过什么错事,就连贺焱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下子跳出这么多罪名,他怕是要余生中都在监狱里度过了。

贺霄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着对他说:“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该把你牵扯进来,这句抱歉还是要说的。”

贺焱冷酷的靠着墙站在原地,没说话。

他停顿了片刻,接着道:“至于你的……应该是女朋友了吧,也很抱歉,希望她能原谅我。”

贺焱敏感的皱了皱眉。

他已经试图想要对林淼做出那样的事情,为什么在言辞中还想争取她的原谅?

原不原谅对于他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在他这种人的世界里,林淼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很多事情都没有头绪,但又好像一切线索都很明确,他把罪责都担下来了,还有什么担心怀疑的呢?

“这两天都没什么人能和我说话,今天你来了,那就多听我说说话吧。”

贺焱问他:“你想说什么?”

贺霄讶异地笑了下,而后又恢复正常:“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母亲毕竟是我亲姐姐,任何药的剂量都不会太重,这些年给她吃的保健品早已经将那点毒素清理掉了,你来也是因为这个吧。”

贺焱的不做声被当作了默认。

“是不是想问我,都是这么大公司的老板了,手下资产无数,为什么现在一个愿意捞我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你的父母都没有过来。”

“贺焱,人长大了就要学会懂得明白人情世故。”他无奈地摇头笑道:“现在我的公司股市断崖式狂跌,原本高高在上的我在别人眼里就没有了价值,我虽然是你母亲的亲弟弟,可在商人的眼中,这都不算什么的。”

没有人傻到会为了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公司把自己多年的心血一朝成灰复诸东流,包括血缘关系也不能免俗。

“回去后别和任何人提起来监狱里见过我,如果实在是忍不住想找人说说的话……”贺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和温鹤说说吧。”

他终于开口,“说什么?”

贺焱从来到这里开始一共就说了两句话,两句都在问他想说什么。

这些秘密,只适合藏在心里。

贺霄轻松道:“告诉她,我很想她。”

也不是万物都要用价值来衡量的,比如无法度量的爱意。

贺焱低头转身,推门欲走的时候,在门外遇见了似乎站了许久的温鹤。

她穿着红色大衣,脚下踩着黑色靴子,一如既往明艳张扬,手里有一件看起来挺保暖的羽绒服,另一只手里提着餐盒,抿着唇角尴尬的和他对视。

门被敞开,光丝丝缕缕的透进来,贺霄通过不大的缝隙重新见到了披着卷发的温鹤。

于是他笑起来,懒羊羊的向后靠,刹那间便觉得,这往后余生怎样都值了。

就连那句,当年那辆跑去撞姐姐的车不是我安排的话,都没有必要再说了。

包括那些一手包揽的罪名很多都与他无关,包括这么多年来他每次对贺焱做那些事情都只为了让她看,包括对林淼,对吴静。

包括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

温鹤将饭盒放在桌上,冷冷看了他一眼,催促道:“再不吃饭就都凉透了。”

贺霄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笑,手里拿起筷子:“我马上吃,再多看你两眼。”

“你干出那么多龌龊事情,贺霄,你……”

在温鹤的认知里,贺霄任下的那些罪名尽管真真假假,但绝大部分都是真的,虽然有些她可以原谅,但当年他指使吴静父亲来阻止贺焱出生却阴差阳错被林淼挡住这件事,永远是她心里一块疙瘩。

贺霄仍旧笑眯眯地,“我在看你,你不笑一下吗?”

她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你为什么要唆使那个身患绝症的男孩,告诉我理由是什么?”

她也看出来了啊。

可就算看出来了,她依然毫不犹豫把他送进了监狱。

“温鹤,在我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窗外万里无云,说这话时,他也许怀有希冀。

“咱们明里暗里斗了这么久,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温鹤猛的抬头,从没想过是这样的问题。

她做事一贯秉承自己的风格,如同她爱穿衣服的颜色一样,火红张扬,明艳放肆。

而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撒谎,她咬紧牙关,“没有任何感觉,年少时那点喜欢,早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明明不出意料是这个答案,贺霄的心底却仍然免不了空出一块来。

不上不下,让人抓心挠肝。

最终还是遍体鳞伤。

“接下来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好啊。”贺霄散漫的笑出声来:“理由就是,我不希望任何人在我面前过的比我好,我挺羡慕那对夫妻的,自然要想办法拆散他们,至于贺焱,他的到来给了我危机感,没想到居然让那个小姑娘替他受了那遭罪,不过总而言之也就是我一个闲来无事的玩物,这些理由应该够了吧?”

话音落后再也没有人出声。

等温鹤气急败坏的摔门而去时,贺霄才真真正正挑了第一口饭进嘴里。

已经凉了,他小心翼翼的将碗内最中心的部分挑出来,放入口中时经没有了半分温度。

菜是合他口味的,她穿着的衣服也是他喜欢的颜色。

理由啊,却不是那个人想要的理由。

贺霄无力回天的苦笑了下。

如果这份仇恨能让你到死都记得我,那我宁愿将坏事做尽。

不爱我,那就至死记得我吧。

出来的时候正好阳光明媚,是接连几天下雪后难得的好天气。

京城的街道上车辆依然川流不息,行人匆忙赶路,不知奔往何处。

贺焱不知在哪里停留了多久,接着他缓缓伸出五指,对着太阳眯起眼睛。

光好像,真的可以穿过他的手掌,刺入眼球。

天晴了。

……

门铃猝不及防的响起,空旷豪华的别墅里,沈言母亲正喘着粗气,蓬头垢面,烦躁得不行,看上去像是刚大哭过一场,整个人怒火中烧,抓起手边一个枕头就扔了过去。

等了二十秒都没动静,门边的人传来平静的声音,“阿姨,我是林淼。”

沈母一听声音见是林淼来了,便立马拍拍脸颊换上笑脸,客客气气地起身,拨弄了下头发,不等管家跑去就急忙开门。

室内强烈的灯光有些晃眼。

她一见面就紧紧握住林淼的手,焦急劝道:“淼淼啊,阿姨真的要拜托你件事情,现在也就只有你能和沈言那小子沟通一下了,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你知道他前两日,大张旗鼓的在江家的聚会上说什么吗?”越诉苦说不能接受,声音到最后竟有了哽咽:“他说他喜欢江游,就是江家的独子,他说这一生就只认定了他一个人,他们可是两个男人啊!我,我……”

林淼平稳有力地握住她的手,本来她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心里对沈言母亲不能接受的程度也有了预算。

她操纵轮椅,两人一起到沙发旁边坐下,林淼听着她断断续续的抽噎声,给她递了张纸巾,轻声说:“阿姨,您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沈母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下,不可置信的问:“我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事,淼淼,你知道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那么了解他,沈言他那么好的一个男孩,怎么会突然干这样不正常的事……他们必须分开,沈言不能把前途毁在他手里……”她喃喃自语:“我已经把沈言锁在屋子里两天了,时间一久他就会忘记的……”

“阿姨。”林淼冲她淡淡笑了下,把预防针先打在前面:“我先告诉您我此行来的目的,我是为了说服您而来的,如果您对我来的目的不能接受,我可以二话不说立刻就走。”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沈母闻言愣住了,半响才道:“你是来劝我的……”

“是。”林淼说:“我想,您应该知道沈言他最讨厌干什么事。”

她脱口而出,“他不喜欢干那些需要耐心的事……他最讨厌的就是画画。”

林淼应了一声,肯定她的答案:“您知道吗,江游他学的就是美术专业,他喜欢收集各种作家的名画,他开过画展的。”

她看着沈母此时的表情,又笑了笑:“您都说了,我那么了解沈言这个人,可您不知道的是,那么多个周末,当家里人都在以为我们出去是为了培养感情的时候,我们都在画展里。”

沈母彻底呆在原地。

“他会做出改变的,就连规则都会为人性让道,这样渺小而普通的厌恶又算什么呢?”

“不,不,他真的很讨厌画画,他怎么可能会去画展……”沈母触电般的松开林淼的手,“小时候让他拿画笔,他会哭闹一整天,如今怎么可能愿意……”

林淼轻轻揉了下手腕,“他讨厌画画,可他喜欢江游。”

“来京城那天,他和我说他想好了要公开,我问他会不会一直坚持下去,他告诉我,会。”她想到沈言坚定的语气,不禁微笑:“阿姨,这条路已经很难走了。”

两个男人牵手走在大街上会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他们不能旁若无人亲吻拥抱,只能躲在最黑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一旦被人发现,轻者远离逃避,更有甚者把他们当作心理不正常的人一样看待。

“在您把自己的爱毫无保留的倾注于他身上时,我希望您不要限制他爱的人是怎样的人,您本就不清楚将来的他会是怎样的他,又为何要奢求他爱上的人是您所期盼的那人呢?”

林淼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声音依旧温和强大:“其实这样的人并非稀奇,只不过他们有些人不够出众,我们都未曾了解过罢了。因为只有站在顶峰才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爱的人有多么优秀。但我们脑海里本不该存在这样的想法:什么是正常的。”

“定义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正常扭曲之分,是非善恶有时候只在我们一念之间,谁也无法给予我们一套有关于正常的标准,教会他爱人就已经足够了,至于他拿着您给的那些爱去爱谁,这都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了。”林淼主动牵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把温度传给她:“不管去爱谁,那些爱的本质是守恒的,他们自您身上而来,终有一天也会回到您身边。”

沈母情绪逐渐冷静下来,态度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僵硬。

这就是好兆头,林淼乘胜追击:“他们都是很优秀的人,您还不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吗?如您所说,若这个世界上标准化格式的爱人是女性的话,他那么恪守规矩的一个人都把这套格式都扔掉了,而去拥抱一个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这说明了什么?”

沈母顺着她的思路跟着她问:“说明了什么?”

“说明宁肯打破规则也要跑过去拥抱的那个人,是这一辈子非他不可的。”

非他不可。

那就只能是他,别人都不行。

沈母像是被这个词戳中了一样,想到了过去的某些事情,重重叹了口气。

林淼倒了杯水递过去,知道她是想起了曾经年轻时和沈言父亲的点滴,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林淼面带笑意的对她说。

“咱们终其一生,不就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非你不可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