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老唐窝在椅子上,身上裹着大厚棉袄,手里捧着标配老干部枸杞茶,开着温度不低的空调保暖,看着前几天刚考的卷子,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听见开门声抬头。
姜正明略有拘谨,他礼貌地笑,顺手带上门不让寒气跑进来破坏空调营造的暖意,他直直将手里的请假条双手递给老唐:“唐老师,冬至到假期后五天,我想请几天假回一趟京城,申请书您能批一下么?”
老唐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恋恋不舍的把烫得发烧的杯子放下,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枝笔签字,不忘细心嘱咐道:“回去一路小心,数学作业给我认真写完,回来我要收!”
姜正明知道来老唐这儿请假从来都很容易,他接过申请书,忍笑:“好的唐老师。”
“出去吧。”
姜正明轻轻关上门,老唐却在关门的那一瞬间沉默了下去,眼神有些说不出的黯淡,再也没有慢悠悠捧起茶缸像往常般起来活动一下伸伸腿。
墙上挂的表一分一秒不停在走,没有间歇。
十分钟后,贺焱全副武装的偷偷摸摸溜了进来。
门外很冷,寒风刺骨,吹得人打哆嗦可仍旧不下雪,那颗历史悠久的大柳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一切景物干燥又乏味,门内却温暖如春,像是两个冰火两重天的世界,这种温暖有些刻意,像是特意为某个人准备的一样。
老唐见他进来平静地问:“干什么,别跟我说你要请假出去玩。”
贺焱一只手懒懒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习惯性拨弄中分刘海,冬天衡水是可以不穿校服的,他穿了件加绒毛衣外搭一件黑风衣,看起来挺酷的,嬉皮笑脸道:“是的,还请唐爹准假。”
老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似乎从没有对学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直以来他都是和蔼且好说话的,从不过分苛责学生。
“你这个假准不了,马上月考了一个两个都请假,我这班级平均分谁来带啊?”
贺焱把风衣脱下来搭在椅子上,眉梢轻挑,模样漫不经心,故作惊讶道:“还有谁跟我一起请假?”
“你管谁请假,赶紧走,一会马上上课了。”
“我果然不是您亲儿子了,唐爹这七天的假期您都不批了。”他讨好般的眨眼,“算我求您了唐爹。”
老唐低着头看卷子,看不出他的表情,“说了不批就不批,走。”
贺焱装模作样的拿腔捏调,“说了,不走就不走,批。”
“……”
老唐气不过又说不过,刚要吹莫须有的胡子瞪小眼。
林淼的手谨慎地缓缓推开门。
冬日里她穿得过分单薄,没力气得像张纸一样大风一吹就能刮跑,骤然从外面的冰天雪地踏进办公室,她敏锐感知到屋内空调制出的暖风,眉头不自觉的轻蹙了下,空气有些沉闷。
她准备带上门,贺焱见她进来愣了片刻,立刻小跑过去替她按上门,和她对视后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走到一边。
然后他笑着对老唐说:“唐爹这空调开得我心慌,能关了吗?”
老唐默认,见林淼来后表情比之前好看了点。
林淼看了他一眼,没对他多说什么,只是轻微向他点头表达谢意,然后轻描淡写收回目光,轮椅慢慢走到老唐身边,把手里的申请书递给他:“唐老师,冬至那段时间家里有事情,要回去一趟,申请书给您批示。”
进退两难。
老唐一个教数学的难得找不出最优解了。
他接得很快但却迟迟没有签字,最后干脆叫贺焱出去等会。
林淼来后贺焱出乎意料的听话,就跟凹听话乖巧的人设一样,一声不吭拎着衣服出去关上门。
他看到门关紧了后望向林淼:“是回京城?”
不管老唐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林淼情绪淡淡地回答:“是。”
“贺焱也要回去,回京城,你知道么。”
也许是林淼一瞬间的错觉,老唐好像把回京城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像是义愤填膺愤愤不平某种人或事。
“知道,我们都要回去。”
老唐目光犀利:“他回京城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么。”
“唐老师。”林淼出声打断了他,声音如平常般没有任何起伏波澜,“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也不是什么都想知道。”
老唐听后笑了下,扯出带着满脸皱纹的笑,他拿起笔在林淼的申请书上一笔一划签上名字,“去吧,一路顺风。”
然后他顺手在贺焱留下来的那张申请书上签了字。
买一赠一。
贺焱在门口靠着墙等她,脸上罕见的不带半点明媚笑意,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林淼没意外,把签好字的申请书伸手递给他,她递得不高,也不费劲。
他没着急接,只是略略抬眼看向林淼。
那一眼很陌生,挣扎、混沌,和曾经四目相对的那片刻截然不同,他的眼里好像有说不出道不尽的难过与悲伤在撕裂。
林淼淡笑了下:“有话和你说,拿着。”
贺焱就是不接。
她也没急,指节弯曲将他的申请书一下下耐心对折,“既然不想走,就在这说也可以。”
他就是盯着林淼,薄唇紧抿,漂亮的桃花眼眼尾下垂,目光紧紧锁住她,一句话不说,生怕她下一秒消失在他眼前然后不拖泥带水的丢下他。
林淼头发最近长了,搭在肩膀上显得累赘,她没扎起来,却也没再看他,因为办公室门的隔音很好,她放心开口道:“一个人的判断总是需要我们主观意愿上比自己进阶的人来帮助自己裁决。”
“我们只是想急不可待的证明,如此厉害杰出的人,和我的想法竟不谋而合。”
“可即使不同,我们依旧死心塌地的信服那个人。”
林淼视线投向窗外的远处,窗外的衡水操场充满生机活力,她看到的并不是枯枝烂芽,而是在枯枝烂芽上急速奔跑的人。
他们向阳奔跑,从未放弃希望。
“不因为那个人说服你的话多么铿锵有力,是你始终认为那个人比你出类拔萃。”
“反过来,当你不知不觉存在优越感时,和你对话的人不管运用任何逻辑规律你都将眼高于顶不屑一顾,你从骨子里就认为,他们究竟算什么,竟然指手画脚。”
林淼轮椅向前走了几步,将对折过两次的申请书强硬的塞进他手里,她没有太大力气,贺焱看着她的动作,配合的伸开手包裹住。
“第二种人,希望我们都不要遇见。”
贺焱握紧了手里的申请书,低头怔怔看着那张纸,目光微微一动。
他的身上穿得厚却冷,围巾像是摆设,没有温度,手上不戴手套却是暖和的,顺着申请书也握紧了她的手。
林淼垂下眼,无意识回握了下,接着从他温热的掌心中抽离开来,慌忙转身走在他前面,贺焱也立刻起身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
不是第一次,碰到林淼的手。
真正意义上,这是贺焱第一次主动拉一个女生的手。
远去的背影是贺焱最讨厌看见的,像是从天边洒下的阳光一样抓不住留不下,让他甚至忽略了片刻迸发出的浓烈心动。
可此刻他并不觉得那样不能接受。
万事万物都有例外。
也许,在某一刻,贺焱也幸运的找到了他的例外。
上课铃响了,突兀的铃声粉碎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走廊上没有学生再戏耍打闹的勾肩搭背一起上厕所,有课要上的教师们也抱着厚重的书本快步到了教室,这里气氛怪异,安静又压抑。
贺焱散漫地笑了几声,步子迈得很小,懒懒散散的,整个人有股难以言喻的颓丧,路都不想好好走,没骨头。
他突然说:“林淼。”
她没停,掌心余温尚未散去,在走廊拐角处随意应了声。
上次突然喊她,是实验班外出组织郊游那天晚上,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在亭台上不知好歹的吹冷风,贺焱问她愿不愿意回到过去阻止某些可以避免发生的错误。
林淼当时说,这不可能。
用不可能验证不可能,得到的只会是不可能。
想到这,贺焱又看似随口一说:“我觉得,我这个人也挺专心的。”
他就跟演习排练过一百遍一样,说出来的话都不带停顿结巴。
“如果你现在或是将来缺个男朋友,考虑一下我,听起来是不是也不错?”
林淼就算再表现得漠不关心,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刻,有点心动。
贺焱嗓音微哑,如清冽的山泉流过她的心间,他难以自抑地低笑:“我成绩也就还行吧,有能力的话,接手公司养你不成问题吧,而且都被你洗过脑了,要是不嫌弃我还有一堆破事要解决,要不咱俩试试凑合一下?”
林淼不出他所料的停在原处。
这个画面似曾相识,时间往后倒退半年,相处的事件从他眼前飞速而过,当时林淼在图书馆被贺焱和付卓截停,那时手机里爆炸放出的歌声成了她停滞不前的理由,而现在原地等待的理由,她应该是心知肚明的。
被戳破的窗户纸,糊不起来。
但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机未到。
林淼嘴唇微张,想要冷静下来道:“在我做出回答前,先打开你的申请书。”
“还有。”她顿了下,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紧张,极力掩饰也遮不住,只能强装镇定,“表白,要郑重点。”
说完林淼攥紧了衣袖,装作没事人一般,就真的不留情面的转弯了。
贺焱听她说话语气抖成那样还仍旧威风,气都对她起不来,反而笑着打开申请书。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淡蓝色卡片,随他的动作轻飘飘掉在地上,他蹲下身去捡,上面的字迹隽秀,标准瘦金体,一眼就能看出是女生笔迹,就是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写的。
不算太感人,贺焱也揣摩不出来林淼是怀着什么心情写下的。
但他依旧欣喜若狂。
得到了那么一点微弱的回应,在他心里被放大了一千一万倍。
——你是我前半生认为,最志同道合的人。
好巧,你也是我的理想人设。
如此,那就一起走吧。
……
电话里的女人有些气急败坏,她几乎是低吼出声:“你他妈不能做这种事。”
林淼在房间里戴着耳机,手里捏着lithium,她看得很细腻很仔细,闻言对那头轻声道:“东西帮我买好,其余只需要听我的。”
“听你的什么,卖身?林淼你他妈能不能理智一点,我现在发现你就是个疯子,比贺焱好不到哪去。”
“大律师说话,注意点。”
温鹤对她说的话简直不可置信,她换了个手拿手机,一边马不停蹄收拾行李:“我警告你别使唤我做这个,林淼你脑子里究竟在想点什么?”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想怎么救他。”
“你不是说过和他没有价值吗?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快?”温鹤尽力稳住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冲动,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不急于这一时。”
林淼心情还不错,她另一只手抚上耳机,动作缓慢又危险,“我说的没有价值,是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
“你如果这么做,就是让他不得不记住你一辈子。”温鹤下狠心说话:“如果真如你所说,你陪不了他多久,你这样就是在逼迫他后半生永久记住你这个人,把你刻进他的血液里。”
林淼默然片刻,又浅笑起来:“那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记住我了。”
不管用什么方式。
那边传来坚决的声音:“我不会同意的,你想都不要想。”
林淼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对吴静说那些。”
温鹤霎时浑身一僵。
吴静,是所有人口中杀人犯的女儿,犯下的罪过罪无可恕,满心怨恨。
林淼得到了她预期中想要的反应,笑:“那我猜一下,当年开车想要撞贺伯母,却被我母亲挡住的人,就是吴静的父亲吧。”
温鹤不作声。
“你为了终生报复他,一步步诱导她的女儿去杀人,将全部真相尽数告知,不就是为了让她杀掉受害者的父亲而泄愤,从而达到你的目的吗?”
天黑下来,今晚是有星星的一夜。
林淼走到阳台边拉开窗帘,满目星河倒映在她眸中,璀璨又瑰丽。
“或许当律师的人都太过自信,你唯一的纰漏就出在贺霄身上。”她说:“按照温律师果断果敢的行事作风,怎么会不愿意让我救他?”
“你一担心贺焱出事,二在心里默默对我表示愧疚,所以觉得我是出此下策才百般阻挠。”
“或许是的,在我看来这一切的起点都应该在你身上,如果你报复心不重,或许不会有这么一出戏剧□□件,我也不用卷入这场你们的争斗中。”
林淼伸手,想要抓住黑天里最美的月亮。
像曾经的贺焱妄图抓住早晨八点的阳光。
“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不需要你对我做出任何补偿的事情,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是,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林淼还是撒谎了。
她从来就没有愿望,只是在青天白日里的某一个瞬间,有个少年明媚张扬的照进了她灰暗郁闷的心里。
然后她就不自觉有了一种,想要保护这种张扬的想法。
物有所值而已,来这人间一遭,能为贺焱做点什么,是她的荣幸。
贺焱,是难以触碰的炽热恒星。
温鹤一次性听她说这么多话,从开始分析到完全说服她,心里剩下来的只有歉疚与无奈。
“我答应你的东西,我会买。但请你……”她似乎有些哽咽:“务必千万一定一定要小心。”
“好。”
她按断了电话,独自坐在阳台上发愣。
星光照下来,林淼想起贺焱白天说的话。
[要不,咱俩凑合试试一下]
她苦笑。
我没有空余的生命,可以留下和你在一起。
不过下辈子,我先预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