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那曾是光

林家的邀请函还真没给多少人。

不提那些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家族碍于情面必须恭敬邀请,也就是几个家里长辈常走动来往的,贺家于此中名列前茅——

不管是哪个原因。

沈言大早上收拾得整齐干净,好歹是有了点公子模样,于是挺直腰板有脸对林淼随便穿的指手画脚,“这一身也就您这样儿能hold住了,难道你不觉得——”他从整面衣柜里翻出件一字肩,抖索两下伸到她面前炫耀:“这件更好看?”

林淼静静看着那件碎花粉裙子,表情极为一言难尽,想起什么似的淡声道:“忘记说了,这是母亲落在这的。”

沈言:“……”

他默默将裙子按照直男的折叠方式规规矩矩叠好放回原位,双手合十上了柱香。

果然,虽然他和林淼一块长大,也不能改变被她毫无理由挖坑的结果。

林淼穿得很一般,不打眼,甚至相较同龄人来说过于平淡,她不喜欢露出手腕以上的衣服,四季都要配外套在短袖毛衣外面,但也不能披个外套去这种还算正经的场合,所以她套了件长袖的渐变长裙,脖颈至肩膀以上全部以薄纱所覆盖,袖口很宽松,不收腰,整体主打深蓝与白的变换——她对这类衣服似乎情有独钟。

做造型的时候几乎没给她化什么妆,她天生肤白,尤其是颈侧,纤细白皙,造型师特意把她的头发挽起来,留出弯绕的龙须在额前,不沾染一点烟火气息。

就连沈言都站在一旁摸着下巴可惜道:“我如果是直的,我绝对第一个把你娶了。”

林淼不咸不淡:“可惜是如果。”

沈言骚也骚不过,直接扣门就走:“过分!”

林淼在这里并不是什么主角,这些年来林家也不是没有办过酒会,往小里说就是没这回隆重盛大而已,她也以被保护的名义从未在大众面前被介绍过。

名头都是做不得数的。

晚上11:40,以林家回归京城的酒会正式开始。

到了订好的会所后林淼就自觉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待着,安安静静的,不被人注意,另一边的林家人站在台上与人谈笑风生,林淼看见林邱和陆家现任掌权人的二儿子正一下一下的碰着酒杯,两人西装革履打着商人的官腔假笑,看着都累。

整个场景都是暗红色的,绸缎还是桌布都是如此,每一寸被血染过般,密闭不露天,夜已深,就算露天也没什么区别,而就是因为不露天封闭的设计,让酒会更多了一丝不可告人的神秘感,总体设计高贵优雅,三十六个大小相等的高脚杯倒扣在桌上,啤酒从上面倒下,顺流而入每个杯中,浪费奢侈倒是其次,只不过林淼身边还摆了一排价值不菲的红酒。

酒池肉林,灯红酒绿,林淼大概懂了这是什么意思。

沈言到地方也没功夫来照顾她了,林淼安静淡然地塞上耳机线,看了会晚间新闻。

虽说严家在京城的地位算不上高,但最近京城往来利润的流水单上有不少他们名下企业的名字频繁出现,严盈一身浓艳红裙及膝,极为享受这种参加高级酒会的快感,嘴角微微一勾望见林大小姐落单的身影,高跟鞋踩在地上便凑上来搭话:“林淼同学怎么一个人在这呆着,难道家里的场子不需要你么?”

她原以为做林家林邱这一脉的独女,只要学会轻松享乐游戏天地就可以了,没想到林邱把她当接班人来培养,按照贺霄所说,自己在面子上不得不和她虚与委蛇。

但现在看起来,林淼手里也没什么能叫人忌惮的东西,故而她说话刻薄了些。

林淼闻声头也不抬:“想说什么?”

她笑着,对掌握了主动权感到愉悦:“那倒没什么想说的……你和贺焱的事儿,林伯父和林伯母都知道多少呢?”

听到贺焱的名字,林淼滑动屏幕的手指停住了片刻,这才缓慢的抬起头来,看了来人的第一眼。

那种眼神是高傲的,双目又是澄澈的,与生俱来就高人一等,不因身高或视角而有丝毫改变,没来由的让严盈心头一寒。

林淼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紧闭的大门,“和你有关系?”

严盈咬紧牙关,对她这副无论自己说什么都表现的毫不在意,毫不关心的样子恨透了:“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但只要我想要他们知道,你猜我会不会说?”她慢悠悠的说,手里掂着的酒杯中的液滴晃来晃去,“林伯父把你看的那么重要,应该不会同意你这个年龄就去谈恋爱吧。”

下一秒,那扇大门被人打开。

外面记者的摄像闪光灯也透了进来,晃眼得很。

“应该。”林淼浅色瞳孔中浅淡的笑意一晃而过,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又恢复了从前那副没表情的样子,严盈不清楚她在看谁,一时间着急走进了几步,只想乘胜追击再添油加醋说几句,就听她道:“不看重我。”

林淼提醒似的又说:“人活着,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话太多。”

“什么……”

严盈也顺着林淼看去。

少年从光的尽头处走来,穿着专为他定制的白西装,更称身形修长,领口打了个蝴蝶结,平时看起来懒散的中分刘海也被收到了发际线后面,侧颜棱角分明,眼眸深邃不见底,青涩干净的少年气息褪去不少,取之而来的是不可否认的肆意张扬,似乎走起路来自带气场,他只是伸手稍稍将西服袖口向上理了下,露出腕上的手表,就有不少世家小姐停止了与身边伙伴的交谈,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还是熟悉的桃花眼,就这一点没有变。

他眉梢轻挑,四处张望着,好像在寻找谁的身影。

林淼在人群中猝不及防的与他四目相对。

贺焱找到了目标般露出漂亮的笑,脚步沉稳有力,穿过人群极有眼力见的走到严盈面前,以一种极为亲密、甚至叫人浮想联翩的姿势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暧昧的气息在空中流转。

站在中央互相试探的几位小姐都站不住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好像是贺家的少爷?”

“贺焱?他在京城那边挺有名的,刚刚看他交邀请函的时候貌似是写着贺字,他不是看不上拉关系的酒会?听说他们家建业一百年都没见他来过,这倒是稀奇。”

其中名门望族的贵女尽管神色不屑一顾,却依然免不了在意他目光中的焦点,“他现在在和谁说话,看那个女生穿得土里土气,懂不懂事?这么妖艳浓烈的妆,就知道来抢主人的风头。”

有人提醒:“严家的,这几个月才在京城崭露头角,名字叫什么我都不记得,自然和林姐姐的家里肯定是不能比的,毕竟按理这可是林姐姐家办的酒会。”她似是随口一提:“想让谁离开这儿还不是轻而易举?”

恭敬的话总是最受用的,林臻渐渐收起轻慢倨傲的姿态,“我就是来参加一下罢了,主创布场和我都没什么关系的,顶多就帮着设计了下风格。”

“林姐姐果然厉害,林氏这一脉,也就是林姐姐当得上长女了。”

林臻收着夸赞,下意识想到林氏家族里还有个未曾谋面的表妹,是办理这场酒会最大监制人林邱名正言顺的唯一女儿,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有关这位表妹的只言片语:“谬赞了。”

接着,视线里贺焱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只余下严盈一个人留在原地瑟瑟发抖,她甚至来不及发现林淼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他动作快,生怕有人发现他的动作,匆忙间几乎是推着林淼离开了这个叫人心烦意燥的会场。

林臻虽然在这边和她们客套,余光却没离开过严盈和贺焱,她见贺焱终于离去,下巴微抬,时机已到般拉上身旁几个小姐朝严盈的方向走来。

严盈被恐吓了一番不说,呼吸急促,死咬着下唇,而在她们看来像是脸红心跳得快了,不好意思让人看见,根本没注意到她露在外面的双腿都在哆嗦,严盈尽量打起精神看着那些小姐面色不善的向她一步步走来,而刚刚还和她以好姐妹相称的同伴们早已不见。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贺焱离开在她视线之前留的最后一句话,包括他一贯懒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眼神,与在学校里大相径庭,他眉眼爱笑开朗,而这次看向她的眼中,虽是带笑的,可代表他的标志成了某种附属品,笑意弥漫着危险且不达眼底。

说出来的话也叫人心惊胆颤。

“你应该知道怎么说话。”

……

贺焱双标,一点没错。

他浑然不觉地推着林淼,从会所走到通道旁的走廊,僻静无人,有种私奔到月球的感觉,林淼抿着嘴角,双手攥紧,一路安静,话也不说。

被人掌控是一件很令人不适的事,后把手如同人脆弱的后颈一般,林淼从不肯让除她父亲以外的人碰,就连关系最好的沈言也最多对这件事打趣她几下,其余的林淼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是一种,类似于不可触及的禁忌。

或者很多人不能理解,但事实的确如此。

她平稳的坐在前面,林淼觉得,如果真有别人推她的话,第一反应自己心里应该是七上八下有些不安的,但真到这个时候,好像也没那么紧张,男孩子的手掌宽大有力,也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般不能接受。

因为她准确无误看见前方三米处,有一个很小的台阶被红毯遮住了,只浅浅露出一个小斜坡。

平时正常人走路倒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对林淼来说,如果不小心的话,她可能会由于惯性直直向前扑倒。

这些容易犯的错误都是在经验教训中总结出来的,需要一个人细心又耐心,才有可能事事注意到她的感受。

他没心没肺惯了,应该看不见吧。

或者她想看,他究竟能不能看见。

所以林淼没打算出声提醒贺焱。

越来越近,林淼已经做好向前倾倒的准备,抓紧了身侧的扶手。

预想之中的颠簸并没有来到,贺焱在距离台阶20厘米处停下了脚步。

接着笨拙的将她转了个弯。

林淼的手还没松开,有些愣。

贺焱从她身后走出来,觉得领带太繁琐了,手指三两下灵活扯了领结,往楼道口上一坐,痞笑着看林淼:“怎么样林学霸,我觉得我这一身,贼他妈帅气。”他又可惜道:“又贼贵。”

安全通道的楼梯口灯光略微暗一些,如烧尽了的烛火,加上地毯铺成暗红色,周围都是紧闭的仓库门,看谁都稍有模糊。

林淼想,他是推着自己过来的。

一路走来,没有意料之中的磕磕绊绊。

少年步伐稳健,逃出她们的视线后就不慌不忙走,平时他从不肯好好走路,两步并做一大步跳着蹦,而两分钟前,他手里握着的把手,似乎弥足珍贵,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看路。

贺焱用手扇着风,场内的空调在这吹着不觉得凉快,见她不说话,回神后才发现自己没有问过她的意见就带她溜了,有点愧疚:“不好意思啊林学霸,你还想回去吗?”

不过溜都溜出来了,贺焱也就是象征性的客套一下,死皮赖脸地笑:“你跟个大帅哥待一块总比跟那个,什么什么言在一块强多了吧,我没有踩一捧一,真的没有啊。”

林淼眼睫低垂压下心绪,第一句话就问:“你周末作业做完了?”

贺焱期待盼望的话不仅没来还成功被噎,俊美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你看我今儿这么帅,我像是会写那十五张卷子的人么?”

“唐爹真不是人,现在教数学的都开始跨科布置作业了吗?我要公开diss,他竟然单独给我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帅哥多加了三张语文卷子,还必须叫我写作文,这就是在为难我。”

她好整以暇地向后靠:“如果灯坏了,你还觉得你帅?”

她刚说完,贺焱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就很给面子的晃了两下,连光都暗了一个层次,似乎在警告这种几率性问题随时有可能熄灭。

贺焱:“……”

他吞咽了下口水,努力向别处转移话题:“说真的,我没想到邀请函里还有我的,这简直是巨大的suprise。”

“那你应该感谢父亲。”

贺焱一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坐在又硬又硌的楼梯上哪哪都不舒服,他勉强给自己找了个能凑活的地儿翘二郎腿,笑着来了句:“不感谢你?”

“不用了,阿姨叔叔没来吗。”

“没有。”贺焱说到这事还有点委屈,“我可是偷偷跑出来的。”

林淼:“那你很厉害。”

贺焱:“……”

“我发现这普天之下,也就我话多,能跟你聊得起来了。”贺焱对她的冷淡见怪不怪,一个人也能唱一台戏:“虽然说和我没熟之前,我的人设大概被归类为冷漠无情的帅气学霸,不同的是和我熟以后,你有没有觉得我还挺平易近人的。”

林淼微笑:“你一直都很平易近人。”

贺焱笑起来根本刹不住,半天才停下,略略正色道:“林学霸,其实今天我来这一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神圣而庄严的日子,我认为有必要和你讲一下。”

林淼的眼神里就写着,你可以说出来这是什么日子。

贺焱和她相顾无言对视半天,放弃挣扎,默默举手:“今天是本大帅哥的生日。”

“生日?”林淼的语气掺杂了几分讶异:“按这边的规矩,你过生日应该有个不小的宴会,邀请各种人去和你打交道。”

他赞赏的打了个响指:“学霸就是聪明,一点就透。”贺焱勾唇:“所以你该怎么谢我?”

林淼这下真不明白了,“谢你什么?”

贺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没过自己的生日来陪你!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一个特别帅的热心少年吗?”

他三句话不离帅,林淼沉默半响:“幼稚。”

贺焱听到评价一点都不生气恼怒,反而笑嘻嘻地闭眼:“今天是六月十四,那我要许今年的生日愿望了,我的生日愿望就是……”

在少年即将说出口的那一刻,林淼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出声打断了他。

“说出来就不灵了。”

愿望灵不灵和这个根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好像也挺幼稚的,这种毛病应该会传染。

他摇头笑起来,眉目间难得都浸满温柔,还是照她的话做:“那好吧,我在心里偷偷许。”

奇怪,林淼这种学霸到这个点还不困。

他想着,那一刻,时钟不偏不倚正指凌晨12点。

最后的余光消失殆尽,贺焱就看着林淼,慢慢闭上眼睛。

在来会所的路上,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小商铺。

在文校综合楼栏杆外100米左右,在那年林淼教室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在柳枝遮挡处向下,被雨水砸出石头坑的西北角,在那条丝毫不起眼,昏暗得过分的小巷里,那个小商铺风雨无阻,披星戴月开门了20年。

这家的店主有原则底线,多年来只独独售卖一种糖。

那种糖拿金箔纸包着,在月光下格外闪亮,看着就很金贵,咬进嘴里是巧克力的味道,说到底就是巧克力。

这种巧克力是他们自己生产,自己售卖的,没有给予任何一家公司营销权。

贺焱当时怀着好奇心走过去问他,巧克力有自创的品牌吗?

老板只回答说:“lithium。”

锂。

须臾,林淼轻声问他:“许完了?”

贺焱挂着笑,依旧闭着眼点头。

她犹豫了一瞬,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生日快乐,我身上只有这个。”

那瞬间,贺焱头顶上摇摇欲坠,近乎不堪一击的灯熄灭了,除他背后满是黑暗。

他却猝然睁开眼。

安全通道的楼梯上,整点的月光偏折进来,照亮了林淼手中摊开的巧克力。

上面的牌子小众,贺焱却终于叫出了名字,而不是再以眼熟冠以姓名。

那是光,曾经隔着一扇门的光。

lithi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