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不是善类

新的一周,老唐的衣服又换成了中年男人标配的白衬衫黑裤子,他站在讲台中央拿笔在白板上板板正正写了四个大字。

[我的梦想]

“这周咱们的班会主题就在这了,先给各位同学们十分钟的思考时间,一会点几个同学起来说说,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老唐笑着负手离开教室,往后门走去。

贺焱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临近他右肩的窗户忽然被用力推开,一股说不上来热还是冷的风灌进他脖子里,他烦躁地把黑色卫衣后面的帽子戴上,动作快速又熟练,换了个姿势接着睡。

这明明不冷的天气,贺焱穿的倒不少。

老唐手扒着窗户,见他没有一点睡醒的迹象,便伸手推了推他。

贺焱眼眸微眯,因那些药物的原因,他总是犯困,发梢微卷的头发还有好几根爆炸一般垂直竖起来,脾气上头了直接不留情地拍掉老唐的手,不明真相地骂骂咧咧:“付卓你他妈是不是不想活了。”

付卓看好戏,心凉了半截,“焱哥,你不要给我天降平底锅。”

贺焱吸着鼻子直起脑袋,大有那种“如果是你你就没了”的气势,他扭头看见老唐在窗户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吓得直接从板凳上滑了下去,屁股着地。

班里一阵哄笑,季朝捂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差点和他一样摔下去。

只有姜正明在注意林淼的目光。

好像自从贺焱上次在KTV里被付卓他们逼着玩了那个大冒险以后,本来嗨得不行准备录像的同学不约而同地没声音了,一路上回到家都跟哑巴一样少言寡语。

有开玩笑的心思,但没人会把这种玩笑当真。

就跟学校论坛里没停下来过的水火cp讨论贴,所有人都是在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中找点乐子而已。

老唐着急地从后门走进来询问:“贺焱没摔着吧,我下次开窗户的时候就知会你一声,不用那么大反应。”

贺焱赔笑着捂腰站起来,板板正正坐回自己位置上,刚冒出头的困意一下子消失不见。

“您放心,我没事,咱年轻能折腾。”

付卓笑的捶桌子。

“那就好那就好。”老唐假装自己根本不是看到贺焱睡觉所以故意吓他的,他摇着头走上讲台叹气,“白板上的是我写的主题内容,你快看吧,一会第一个和大家分享一下你的想法。”

“焱哥不愧是亲儿子,这优惠待遇我真的一辈子不想拥有哈哈哈哈哈哈哈。”

“亲爹行为,尔等不配。”

“感谢唐哥不杀之恩。”

林淼弯了嘴角,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被侧身抓着卫衣厚衣领扇风祛除霉运的贺焱一眼看见了。

只是嘴边挂着笑,贺焱却仿佛看见了她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笑意,像一股清泉流过心房,澄澈透明。

贺焱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不痛不痒的,又叫人无法忽视,他想也没想立刻举报:“唐哥,我觉得林淼看我不爽很久了,她用眼神告诉我要和我一决雌雄。”

林淼收回笑意,冷淡地瞥他一眼。

老唐握着老干部茶缸喝了口水,习以为常,贺焱每次不情不愿的回答问题或参加额外的课内活动都必须好死不死的拉着个人给他陪葬,说是这样会死的更体面。

他笑得别有深意,眼角的积久了的皱纹似乎也抚平了,“林淼同学也好好思考,贺焱说完以后你也来讲讲,把理论知识运用到实际来!”

又来这套。

林淼感受到了来自二十八个人的热情注视,她淡淡垂眸,像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地翻开书学习标重点,跟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一样。

贺焱极为满意,他用不着想,随便一扯就是千百个不着调的梦想,比如小时候当宇航员、长大了做医生,连造火箭都能编造的出来。

但他貌似认真凝神了片刻,手臂撑着窗台边起立,窗沿上放的几盆已经枯黄的绿植随着被老唐打开的窗户迎风摇曳,贺焱缓慢地勾起嘴角,视线落在那特意突出的四个大字上。

林淼长得这么好看,皮肤也挺白的,不去当个模特太屈才了吧。

可惜了,她成绩优异,怎么就站不起来呢。

这是贺焱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他竟然有种如临大敌的心态。

虽然不清楚林淼得的是什么病,能不能治愈,但他这一刻无比惋惜,她居然只能坐在轮椅上。

“我的梦想……是将来当个医生吧。”

老唐要出口的话一顿,大约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他接着问:“原来贺焱想做白衣天使,有什么说法吗?”

付卓和季朝见怪不怪,捧场道:“焱哥好厉害啊——”

“救死扶伤——”

“七级浮屠——”

贺焱轻飘飘睨了付卓一眼,拿抽他筋一个力度疼的掐他胳膊,付卓立刻痛得不停跺脚。

“理由吗?我……”贺焱收回手,话到嘴边及时刹住了车,按了按自己随机凌乱美的发型,“医生多帅啊,白大褂往身上一套,手术刀一挥舞就能救人,简直酷毙。”

说不定还能实现某个人的梦想。

老唐赞扬道:“不错,有志气,那你要努力实现啊。”

“必须的。”

贺焱吊儿郎当地坐回来,低头在付卓的抽屉里瞥见几粒瓜子,手疾眼快的抢过来塞嘴里磕。

“林淼呢?”

她写字的手停住了,油笔墨在草稿纸上晕成一个小黑点,林淼强迫症的盯着那处许久,贺焱把吐出来的瓜子皮扔进垃圾袋里,作玩世不恭的模样看她,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等她说话。

林淼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个不成文的想法。

距离她转学到衡水已经快一个月了,而那场雨天的篮球赛在她的记忆里,也近一年了。

其实挺有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去年久旱,只有一天下了雨,后来又持续到今年三四月份才有了第一场春雨滋润干涸的大地。

就那一天,文校举办了一场外校之间的友谊篮球赛。

有很多东西,林淼曾经认为,是穷极一生也找不到答案的。

比如安德鲁.沃伦一家的虐恋情深,谁也说不清是谁爱上了谁,比如她的父母对她的感情是否掺杂了别的杂质,她无从知晓。

本来以为直到离开人世间也绝对不会忘的那个雨天,如今好像随着贺焱骄傲放肆地讲述的光辉事迹而慢慢淡忘。

连梦想这种虚无缥缈的产物,竟然也有了萌芽的可能。

她捏着笔,“我希望活成我想要成为的样子。”

下了课后,付卓和几个狐朋狗友立刻开启嘲讽模式,“焱哥上次是怎么说来着,我想想哈……”

贺焱插自己刀,“季朝学的像。”

季朝有模有样地拿腔作调:“我想要当一名王者荣耀的职业选手……然后收获爸爸妈妈的大嘴巴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让我笑,让我先来,你们退后哈哈哈哈哈哈。”

司滟抱着数学作业从他们身边走过,嫌弃地推了季朝一把。

季朝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书,小媳妇似的跟在她后面出了教室。

贺焱的桃花眼尾下垂,平时总是一贯风流不着调的姿态,但被调侃了也不生气,手边抄了本书扔过去,笑骂:“滚啊。”

他一字一句说:“哥、可、是、个、热、心、少、年。”

而且还爱管闲事。

……

林淼周末有时习惯在名画展览馆里呆上一个上午,她也不说话,就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林父把她送过来便去忙公司的事,于是她经常和沈言约着来聊点儿关于画里面的奥秘,沈言并不喜欢这些,愿意来是因为他男朋友很喜欢。

开学了以后她快有一个月没来了,沈言高三难得放个周末假期,他低头回着谁的消息,嘴角含着藏不住的笑意,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

林淼今天穿得休闲清新,头发黑长直,柔顺的披在肩上,黑色渔夫帽扣在头上,宽松的白运动裤,韩版深灰半袖上面套一件红蓝条相间的时尚开衫,走走停停,最后滞留在一幅画前。

沈言在她身边站着,随口问:“你喜欢这副?”

她望见画的名字。

《萨达那帕拉之死》

这副画描述了萨达那帕拉在临死前毁灭自己全部身家财产的一幕,叛乱分子袭击了他的城堡,披着白色衣服的萨达那帕拉国王躺在一张镶有金象头的床上,上面覆盖着猩红色的床单,他的残忍判决正在进行:女人的尸体横躺在床的边缘,床的正前方有一名□□女子扭曲着身体,万分痛苦。左侧有一名男子试图杀死一只装饰华丽的战马。[摘录]

“这副画我之前有过耳闻。”林淼一眨不眨地锁住那摊红褐色的血液,“是欧仁德拉克罗瓦所著,色彩奔放,他的画从来不在建立在线条图形上的刻板无神,而是着重于对光影的体现。”

沈言沉吟道:“但画看起来……好惊悚的样子,也足矣看出他的用情。”

“他是法国的一位浪漫主义画家。”林淼说:“我没想到会在这看到他的画迹,挺惊喜的。”

浪漫主义是开始于18世纪德国的艺术、文学及文化运动,注重以强烈的情感作为美学经验的来源,并且开始强调如不安及惊恐等情绪,以及人在遭遇到大自然的壮丽时所表现出的敬畏。

同时,浪漫主义也是对于启蒙时代以来的贵族和政治文化的颤覆,以艺术和文学反抗对于自然的人为理性化。

因为受到了启蒙运动的理念影响,浪漫主义这一系列的画作也吸收了中世纪文化复古的艺术成分,致力于宣扬那些在他们看来被忽略了的英雄个人所达成的成就,正当化了个人的艺术想像力。[摘录]

沈言笑了,“原来画家的作派也有浪漫主义,和写诗的风格差不多吗?”

林淼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按灭后接着道:“与其说是像诗仙一般超越生死的飘然,其实不屈与抗争更符合这一时期兴起的浪漫主义。”

“理解的这么透彻。”沈言站久了就会腰酸,把胳膊肘搁在她的轮椅后把上,“我回去也得好好研究研究,为了讨我家那位欢心。”

林淼轻轻看他一眼,沈言立刻笑着挺直腰,站的离她远点,“太小气了,咱俩多少年了你还不让我动你的后把手。”

“不习惯而已。”林淼熟练的操纵着轮椅往里面静谧的茶厅走去,“走吧,你不是说站累了吗?”

沈言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进去找个地方一坐,大爷一样给林淼和他倒了杯普洱茶。

“唉对了。”沈言匆匆喝完一杯,翘着二郎腿轻声问她:“你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这回找你帅气的沈言哥哥什么事。”

他只是客套一问,林淼摸着茶杯,迟疑地开口:“这你都看出来了?真不愧是心理学家。”

沈言呛了两口,差点喷出来,周围几个人皱起眉头看他,他不好意思地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嘴唇上残留的水渍,“……我就是客气一下,有什么事你就说。”

“关于贺焱……你知道多少?”

“那不应该问你吗?”他揶揄道:“我没有打听别人家对象的癖好。”

林淼不说话了。

沈言觉得她是不经逗,正色道:“你别说,就连你俩这事儿都是我小时候扒墙门偷听的,也不知道藏着掖着干什么……其实这人挺好的,虽然我和他就见过几面,但那小子长得是真帅,少爷病好像是臭了点儿,好看就行了呗。”

“我不是颜控,但他是真的不错,我作为男的都说他好看。而且人家家里又好,贺家少爷呢,不亏。”

林淼无情打断他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夸赞,“我是说他家里的情况。”想来想去她还是说:“不是让你吹他的。”

沈言闻言坐正了,“他一个少爷家里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如果贺家有事早都人尽皆知了,你还怕嫁过去……”

林淼忍无可忍,“闭嘴。”

“我靠。”四周的人又不耐烦地往沈言这儿看,他又不得不压着声音:“你竟然会说脏话,你是林淼吗?真活久见,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没录下来那一刻……”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钟表的秒针每走一秒都会咯吱一声,而走一大圈的声响则会更大。

沈言的调侃戛然而止,棕咖色墙壁上挂着的钟表秒针正指正午十二点,清脆而诡异的声音响起,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地说:“你刚刚问,贺焱的家里……”

林淼好脾气道:“嗯。”

“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当时听到你和他这门娃娃亲的时候也就五六岁,记不清太多事。”沈言放下茶杯,“贺焱母亲有位哥哥叫贺霄,随了姥姥姓贺,也算是缘分,贺焱从小在他家里长大,贺霄自他幼时就教了不少东西,按正常来讲,还是他的启蒙老师。”

“他在京城名声还不错,都说他事业有成,连贺焱的父亲都把贺氏的不少股份交给他管理,一切明明也没什么问题……”沈言摸不着头脑:“在林叔叔和阿姨的对话里,这个贺霄好像……就不太正常,我也说不上来。”

林淼竟有种不知来源的心慌,她扣紧了扶手,正想问究竟哪里不正常,却被来自她正后方的一道格格不入的女声所干扰。

像是一下子打破了此地该有的寂静。

“林淼同学?”

林淼松开泛白的指尖,缓缓转身。

她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几个星期都不见人的严盈同学。

严盈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灰色打领带西装的男人,他低调的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来到茶厅也不愿意取下,手里拉着行李箱,带着刚下飞机的疲倦劳累,依然看上去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最好的代名词。

她霸道惯了,也不征求林淼的意见,连同那位男人一齐坐到林淼对面,笑意盈盈。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也许是第一感应和男人过于粘稠黏人的目光告诉林淼,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