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热心少年

林淼夜里发烧了。

烧得很高,好像很久没得过这么来势汹汹的病了,毫无征兆。

沈言已经走了,林父忙着给她找家庭医生,等医生到家里的时候,林淼几乎已经神志不清。

医生的手冰冷,轻轻碰了碰她额头,林淼潜意识里追逐寒凉,头微微靠近她的手。

梦里有很多东西,林淼梦到了她坚持转学的原因。

梦到初三那年,她还在文校念书,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手脚被粗糙的绳子反捆了起来,眼睛被黑布蒙上,嘴里被塞上了棉布,她浑身无力,眼角通红,眼泪不断滑落,差点被一个男生在教室里按在轮椅里强上。

她拒绝任何人对她有意无意的触碰,对那个男生而言,因着家族是京城龙头陆家,不想玩了就回去继承家业,他游戏人间,到处拈花惹草,留了三次级,十八岁还在初三混着也没人敢说什么。

林淼是清冷而又孤傲的,她的眉眼天生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垂眼时乖巧得让人心跳加速,性格不太与人亲近,也没有朋友可以推心置腹。

就是这样的林淼吸引了那个男生,让他对林淼产生了许多不正当的龌龊想法。

半梦半醒之间,林淼额角沁出的汗又多了些。

那个下午,是绝望的。

外面疾风骤雨,电闪雷鸣,树叶飒飒作响,窗外有风吹起林淼软顺的发丝,贴在沾满泪水的脸颊上,她的眼神痛苦又无助,像是被一万只蚂蚁慢慢啃噬了自己的心。

男生迫切地脱下自己的裤子,他欣赏林淼的愤怒,对着她笑得邪恶又作呕:“你不是勾引我吗?今天咱们有重大比赛呢。”他的手贪恋地拂过她细腻的皮肤,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校服,“怎么样都不会有人闯进教室坏咱们好事儿的……”

医生见林淼高烧不退,忙又给她打了退烧针,撕了片退热贴,林父有条不紊的忙前忙后,向老唐给她请了病假,林母去给她冲退烧药,然后端着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进她嘴里。

梦中的林淼想,如果可以,她此时此刻宁愿死在这里。

没想到一声巨响从门处传来,似是有人拿篮球怒气冲冲地砸了教室的铁门,砸得太狠,都砸出了凹陷,但他不过瘾的又拿脚狠劲踢了几下,接着他的同伴和班里的同学蜂拥而至门口,混杂着稀拉的雨声,林淼听不清他们骂骂咧咧的在说什么。

窗户是特殊材料而制成的,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也不清楚林淼正在经受什么痛苦,她泪眼朦胧间,模糊地看到那个抱着篮球砸门的男生和同学吵起来的样子。

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滴在地面上砸出不小的水坑,荡起一圈圈涟漪,如同昏暗世界残余的光一样,一道炫目的闪电垂直照射在窗户上。

男生身型挺拔,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用字母发带箍起来,左手肘关节诡异的弯曲,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插在腰间,不耐烦地挥起一拳冲着一个口吐芬芳说话难听的人。

一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吵闹劝架声与谩骂声连天,林淼努力分辨,竟然听清了一句话。

那个男生的声音狂妄又自大,隐隐夹了几分傲气,这个时候却意外不招人反感。

“既然不会打球,那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吧。”

陆丰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一时间忘了动作。

林淼趁机吐掉嘴里的棉布,喊出了那声救命。

……

从半夜折腾到上午九点,她的烧退得差不多了,神识也恢复了从前,侧卧在床上思考着什么。

“时间要到了,咱们走吧。”林母将衣领整理好,穿戴整齐,跨上名牌包,有种职场女强人的干练,她和林父一起走到玄关处,“淼淼,你待在家里。我们下午五点左右就回来了,中午小言会来一趟给你送饭。”

林淼有气无力道:“好。”

刚下课的教室里,贺焱撸起袖子,在和付卓他们玩猜拳,嘴里不伦不类地叼着一根油笔,指着汪浩,“不是,她没来你问我有什么用,我他妈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吗?”

汪浩挤眉弄眼,嘴上念着焱哥别生气。

付卓蹲在他前面,跟着道:“就是,焱哥怎么可能知道人家去哪儿了。”

贺焱一下从背后伸出石头,付卓刚好是布。

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发潮牌蹲在自己凳子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付卓胳膊,“为什么又是我输啊,哥运气这么点背吗?”

付卓嘶了一声,略有委屈地摸了摸被打的地方,问:“焱哥你稿子写好了吗?明天不是要比赛了,据我猜测二辩是你。”

季朝乐了,“你小子怎么猜对的,我以为就我一个是聪明人。”

司滟走过,听见他们说的话,挑衅地勾了勾嘴角,把两人没敢说完的话补全,“贺焱那政治水平出来打一辩,母猪半夜上树算了。”

贺焱心说自己政治好歹也是前几名的水平,还不至于这么被黑:“……季朝,管好你媳妇。”

司滟啧了一声,作势拿杯子砸他,“什么他媳妇,我看贺焱是真的飘了。”

几人有事没事的闹了一会,季朝表明他什么都听司滟的,贺焱活动了下胳膊肘,挑起一边唇角,看上去乖张得不行。

付卓下巴搁在桌沿上,牙齿随着话音一碰一碰:“说认真的,焱哥你写完的稿子改了没?汪浩不是说要给政治老师看看?”

贺焱低头搜刮了下书包,抽出几张密密麻麻记着东西的纸,抬着头傲然道:“早改完了,我是林淼那种磨磨唧唧的人吗?”

一直没发言的姜正明在心里替他惋惜了一把,道:“我觉得林学霸还是……”

“我操,你们……一个两个不会都对她有意思吧。”姜正明停顿的恰到好处,贺焱把稿子递给司滟,接了他的话,“付卓上次还拉着我在大街上跟疯子似的呼唤人家,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

季朝趁机凑到她身边去看贺焱被精修过的稿子,转头就能望见她精致有线条的轮廓侧脸,随口一道:“万一人家学霸就喜欢学霸,看上你了呢?”

贺焱两只手随意搭在身后的桌子上,就跟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一样,他努力忍着嘴边溢出来的笑,压低声音神秘道:“虽然哥的魅力不可否认,是个芳心纵火犯,但也不是是个人就得必须对我一见倾心,从她来看,她不想杀了我已经算她有素质了。”

司滟逐字逐句的看着,还能分出点精力和他对话:“那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既然你确定人家不喜欢你,你怎么确定你不喜欢人家?”

付卓搓了搓胳膊,这炎炎夏日怎么寒风阵阵,话风突然虐起来。

贺焱扬眉,“我这人,喜欢人有一套固定的准则,俗称人设。”

他打了个哈欠,甚至忘记了为什么要和她扯这些有的没的,“她是我的非理想型人设,这样说能不能懂?”

付卓与姜正明同时转头,叹气。

非理想型很麻烦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贺焱,你出来一下。”

老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裤子也特意穿的西裤,脚下一双黑皮鞋,笑眯眯地站在教室门边,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小袋子,朝贺焱招手。

贺焱一改懒散,连忙把背挺得跟青松一样笔直,脸上挂着假笑飞奔过去。

“唐哥,您吩咐。”

老唐把袋子放在他手里,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说:“林淼今天生病了,她的各科卷子我都整理了一下,你和人家关系不错,去人家家里送送作业,下午我看了课程表,体育自习,你顺便把今天上午的课给她补一下。”

贺焱听老唐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拎着袋子在风中凌乱,绝望道:“为什么是我?难道我看上去很闲吗?”

我怎么不知道我和她关系很好了?

以讹传讹,连老唐这种老实人都骗。

“热心少年?周六你不是还要和林淼同学参加辩论赛吗?”老唐问:“她的稿子你顺便看看,一举两得,再说了……”

老唐难得打趣他一句,“你被关教室里那天,还是人家林淼给我……”

贺焱的表情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彻底无奈望天,“啊您能不提这茬吗?”

“那你去不去?”

“……去。”贺焱光速变脸,并且趁机打鬼主意,“那我中午去吧,这对稿子排练要搞好长时间呢,再说了我还要给她补课,下午要不……”他眨了眨眼,心里不怀好意地拨弄着算盘,“要不我下午就不来了……”

老唐笑了。

……

贺焱也不知道老唐那儿为什么会有林淼家的钥匙还有地址,但只要能少上一个下午的课,别说是林淼家,下水道他都乐意去。

毕竟他是第一次去人家家里做客,贺焱去买了点日常的水果,带上作业就去了。

林淼家和他家还真挺近,就隔了条商业大街,一样地处衡水市的繁华地带,四周贸易公司和百货商场特别多,空气就因此遭了殃,污染严重。

司机系好安全带,笑着问:“少爷今天下午不去上课?”

贺焱换了身阳光休闲运动装,鸭舌帽反戴,坐在后面玩手机,身边放了一篮苹果,他散漫地靠在车窗边,“去给班里一个同学送作业,班主任放的假。”

司机了然,“行,是按您给的这个地址吗?离咱们这儿不远。”

贺焱刚洗过吹干的头发一点也不炸,反而柔顺的搭在前额,给人一种乖巧懂事的感觉。

他总觉得这话里有话。

“嗯。”

窗外景色飞驰而过,他下了车,和司机交代了晚上他自己出去吃,让阿姨不用做他饭了,一身轻松地拿着东西进小区门,甚至连见着林淼第一句该怎么嘲讽她都想好了。

老唐当时说不用敲门,直接开门进去,林淼家里就她自己。

贺焱照着楼号找到了她家门口,还是礼貌性的叩了两下门,“有人吗?”

得,林淼不能从里面开门难道连答应一声都不会么,他不客气地从兜里拿钥匙插进孔里旋转几下开了门。

相比贺家的处处奢华来说,林家就显得低调很多,简约暖色系,沙发上电视柜上都很干净,瓷瓶里只放了几朵假花和多肉,地上一点脏的灰都抹不到,抱枕都被人归置得很整齐。

上次付卓说严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林淼偷班费,结果被林淼轻描淡写的给怼回去了,贺焱想到这儿,心说人家家里比你要气派得多啊,弟弟。犯得着拿你几百块钱,贼喊捉贼。

他从喉咙里嗤笑一声,站在玄关处打量四周,发现真的没人,于是在门口换了一次性拖鞋,慢慢走过客厅往二楼走——他没看见电梯。

贺焱心说不能随便打开人家门,于是耐着性子一个个敲。

二楼拐角处一共四个房间,贺焱给自己顺了口气,摸着泛红的骨节,脸上刚进来时维持的假笑都要支撑不住了。

他舌尖抵着后槽牙,懒散地倚着涂过壁画的墙壁,准备打电话给老唐问问这是什么个情况,在手机里找到联系人以后贺焱习惯性扶着扶手下楼梯,却听见一声细微的声音从刚刚被他错过一次的房间里传来。

那声音很小,像蚊子在耳边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格外明显。

贺焱把正在呼叫的电话挂断,长腿迈回两节台阶,走到第二扇门门口,这次他手握在门把手上,直接推开了门。

林淼并没有醒,她颈侧的头发汗湿了大半,在梦里的低语被贺焱模糊听见了,所以他才又折回来看看有没有人在。

他把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放在地上,蹙着眉心走到林淼床边,犹豫着伸手晃了晃她的肩膀,“林淼?林淼?”

“你说话?林淼?”

林淼的呼吸有些急促且乱,手掌死死握紧,仿佛在和谁较劲,整个人都是紧绷着神经的。

贺焱的手蜻蜓点水般碰了下她再次滚烫起来的额头,接着凭记忆那张纸条上的地址内容迅速打了120。

他简单说了几句,弯腰把地上的东西放在书桌上,进卫生间里拿了条毛巾,冲洗后拧了个凉毛巾叠好敷在林淼头上,从桌上随手撕了张便利贴,给林淼的父母写好林淼在医院,让他们不用担心,到家就打这个电话。

贺焱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了林淼不少钱,他下楼把便利贴贴在门后,又走回林淼的房间把毛巾取下来摸摸她的额头。

他嘴里不停:“女生果然麻烦。”

林淼更麻烦。

发烧如果退了就好了,但反复发烧肯定会对身体有影响,所以贺焱打了急救电话。

他给林淼换了冷毛巾,拉了个木头椅子坐下,这才有空仔细观察林淼平时睡觉的房间。

房间壁纸都是纯蓝的,多余的花草装饰甚至连打扮的梳妆台都没有,除了学习的书桌就是宽敞的衣柜,但很符合她的性格,什么少女心的东西都找不到,连平时买的学习用品都是黑白的,这个人好像对粉色的东西很讨厌一样,一般家里养的花都是粉红的,她们家直接养多肉植物,恰好避免了这一难题。

林淼闭着眼,手指轻轻抽动了几下,左手抓紧了被子,贺焱见状赶紧凑过去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

老唐说的,热心少年嘛,没办法。

林淼大概真的用了很大力气抓被子,像面对厌恶已久的仇人一样,被罩都可怜的揪成一团,皱皱巴巴,马上就能扯破似的。

贺焱一脸嫌弃地拉住林淼手里的那截被角,向外使劲扯了扯,企图让林淼放弃对它的残暴侵略。

她手上本来就没有力气,因为生病这一点尤其明显,没多久就缓缓松开了那一小段被罩。

贺焱欣慰地准备抽回手。

下一瞬,林淼略显温凉的手心突然抓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