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新婚(三)

两人到了如意院之时,那衣衫裙摆已糟蹋得不成样子。顾炎出声制止无用,索性随了她去,只在进了如意院之前道了句他那一身衣裳是浆洗不出来了,价值比北央那一柜子加起来还要再费些银子。

顾炎蹙眉,说得淡淡,北央倒有些羞赧,觉着自己一时是有些放肆了。

一路行来,府内下人井井有条,感叹王侯之家规矩甚严却没什么烟火气儿,直到了如意院,那人气儿才足了些。

如意院比卿月居小了许多,院子里头的人也要多上许多。一进去丫鬟嬷嬷就忙上前替着二人接了纸伞,更在走廊处仔细清理了些衣摆的脏污水渍,换了内室用的鞋子,才掀了帘子让二人进去。

说不紧张是假的,之前从未见过这顾老太太。只在出嫁之前听孙氏说了一些,其他知道的也不多,只道这顾老太太是个暴脾气,最厉害的时候还直接当着皇后今上的面儿骂了韩贵妃。

事出有因,韩贵妃竟也就那么受着了。

想来出身便是这般重要,换了旁人,不说脑袋点地,也会被贬为庶人驱逐出京。

与顾炎一道跪下奉茶,顾老太太只接了顾炎那一份,却没接北央那一份。也不说话,北央便也只能举着茶盏,低着头,僵持许久。

侧面还坐着之前在宰相府寿宴见的那位,眼角余光瞥过去,才发现顾炎那鼻子还是有些像他姑姑的。可惜他姑姑没捡了好得长,面相颇为寡淡,瞧上两眼,还是有些记不住那长相。

“奶奶,孙儿还没用早饭。”

顾老太太这才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接了北央的茶抿了一口。让着身边的邱嬷嬷给他二人包了红封。红纸里头有些厚度,北央想着里头该不会是厚厚一沓银票吧。心内暗自咂舌这楚平王府着实家底子厚,如此豪绰。

又向顾凌香行了礼,面上儿瞧着冷淡,倒也没难为。

饭桌之上无人言语,连着用饭的筷子都不会和碗碟相碰,安静过了头极为压抑。

回卿月居的路上,北央忍不住问顾炎:“世子平常府中便是这般么?用早饭的时候没一人说话,感觉怪冷清的。”

“食不言寝不语,有何冷清。”

“那府中可还有其他主子?比如姨娘,或者院中是否还有妾室?”

此刻雨还未停,顾炎停了步子,转身去看身后的人:“无姨娘,也无妾室。”见她反应有些古怪,扯了嘴角,“怎么,你还盼着院子里要有几个妾室是不是。”

北央摇了摇头,“我想着世子是独子,王府人丁也不兴旺,长辈处该是着急,即便不是世子主动,院子里头也该有些,好延绵子嗣。”

继续行了步子,顾炎说得云淡风轻:“无人可做我的主。”

不过七字而已,说的人不知道有意与否,听的人着实有些脸红。北央安静跟在他身后,有些不明,不明为何顾炎一面似极厌烦了自己,一面又似对自己还可。

看似无情更似有情,教人摸不着头脑。

雨小了些,被寒风吹着细密雨珠撩到身上,脸上,除了冷意之外,还有沁人心脾的舒爽。北央喜欢这凉,走的步子也轻快了些。

小脚在水靠长靴内哐当哐当,那声与声之间似乎也透露着主人欢畅。

嫁进来之前还想着王府里头一大家子是不是不好相与,也想着这妻妾之间该如何自处。如今清楚了,谁还能想到这楚平王府不同于其他王侯,除了精致奢华一般无二之外,其他勋贵家里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一样也没有。

想来,该是从祖上下来,门风便如此好,才能传承到小一辈。羡慕同时,想到自己府上,北央又暗自叹气,若想做到楚平王府这般,还不知要多少年。

也或者,便也就一直做不到了。

“等回门之后,姑姑该是会把中馈之权交于你。到时候有不懂不明了的,便来问我,姑姑不喜人扰,平日里若无特别事,最好不要去麻烦。奶奶是个热闹性子,但是规矩严,又暴脾气,每日晨昏定省少不得,免不得。”

顾炎侧头去看她,见她似没听进去自己这话,犹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鼻尖估摸着是冷的,有些发红,鬓发乱,乱的随意,一手提着裙摆,另一手拿伞样子似也顾及不暇。将自己手中伞收起递给下人,他挪了步子到了北央伞下。

探手接过那伞,顾炎开口道:“想着什么,我的话可听进耳朵去了?”

“自然是听进去了,我是想着刚才在如意院的时候没吃好,也没吃饱,想着一会儿回去该吃些什么。”

“半上午的用些薏仁小米粥便是,其他不可多食。”顾炎放慢了步子与北央一致,他身量高,伞被他执去之后,一侧微微向北央歪了歪。

教养使然,顾炎并不觉得有什么。北央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就那么受着了。

“卿月居可有小厨房吗?”

“自然有,回头自己想吃些什么便让小厨房去做便是。”

“好。”北央想了想,又道:“姑姑和老太太处我都晓得了,世子呢?平日里可有忌讳?这会儿问清楚了,后面我便也好伺候些。”

“觉着我不好伺候吗?”顾炎笑了笑,斜睨了北央一眼,“其他杂事自有下人去做,你安心做你世子妃即可。我并不需要旁人如何伺候。”

这话一落,也到了卿月居,在走廊处收了伞,北央转身就进了屋寝屋,顾炎随后,掀帘子之时对着走廊几个丫鬟道:“后头如无传唤,不许进屋。”

嘉儿红影一众人行礼应了声是。

北央则在外间有些踌躇,只见她一手提着水靠靴子,一手提着脏污大氅,转了身子望着顾炎,一副不知如何开口模样,再待北央看清楚顾炎脚上只着了袜子,那鞋子与披风都放在了外头,言语反应就有些手足无措,“...世子,这放哪里?放外头?”

鞋子在外间地上留下一片水渍,水渍之中还混杂些许脏污。那大氅便不说,北央裙摆却也脏了不少。裙摆底下,还有一双小脚,踩叠到一处,彰显主人不安。

顾炎蹙眉道:“下回下了雨,便脱在外头。这回便算了,你先去净室吧。”说着接过北央手上的东西,转身毫不留情的直接扔到了走廊里头。

“那衣裳鞋子一会儿是会有下人来收拾是嘛?”

“上好的雨花纱织料子,碰不得泥水,已是废了,自然要扔。下人会拿去处理,你先去洗洗吧。”

“啊?那么贵的东西怎能说扔就扔?世子当真一点儿不知道心疼东西。”

“你该说你路上为何要故意闹了弄了一身脏污,否则自然不用如此暴殄天物。”

“世子此话有歧义,该说为何要在雨天潮湿之时穿了那等沾不得泥水的东西,既然知道下雨,该是穿别的啊。”

顾炎被这么一噎,半晌不知要回她什么,只那么凉凉看着北央:“你话这般多,是去也不去。”

“去,这就去。”

水声起,顾炎也转身去了司玉楼,司玉楼是书房,也有净室,便在楼内换洗了。回到主屋之时,走廊处只有红影几人守着,不见嘉儿。

顾炎还没掀了帘子进去,就听屋内传来话语之声。

“那大氅当真就被小丫鬟给收走了扔了?”

“姑娘你是不知,哪里是扔,奴婢是亲眼瞧着那小丫鬟将衣裳给剪了去的。”

北央咂舌,“这般浪费?雨花纱织料子的值多少银子?”

“奴婢粗粗算了下,再加上那大氅上头的领子,估摸没个一千两下不来。”

“毛领子又不脏也给剪了去么?”

“这奴婢便不知了。”

“王府这般金屋豪厦?一千两的东西随随便编就给了剪了?”北央转头瞧着嘉儿,“你说,是你家姑娘我太土包子,还是世子真就是个败家子,一个男子,怎的比女子还多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乱了不行,脏了不行,真矫情上了头,矫情过了身旁人就惨了。”

红影听到那败家子三字之时,眼角抽了抽,只见着世子面无表情,虽无甚不快,但也绝对不是高兴的模样。想出声提醒提醒屋里头的人,却又不知该如何提醒,只盼着自家姑娘不要再过多言语。

这般担忧着的同时,里头谈话却被嘉儿带的话锋一转,有了些危险意味。

“昨个儿出嫁的时候,奴婢瞧着云一公子前来相送,虽是出了家,但还是没忘了姑娘,千里迢迢赶来,教人动容。还记得以前护国寺,奴婢见着六殿下世子爷便想着谁更好看些。”

“原你也这般想了,我也是。”北央拿着木梳子梳着头发,轻笑道:“自然是师兄最为出色,那等谪仙出尘之姿,旁的凡夫俗子哪里比得了。”

嘉儿笑了笑,言语更为促狭,“想来姑娘要不是这京城里头的娇娇儿,而是江湖儿女,说不定一开始这姻缘便在这云一公子身上了。”

啐了嘉儿一口,北央掐了掐她的腰子肉,“再乱说话,就让红影缝了你的嘴。”

主仆笑闹,并没觉着有何不妥。而红影便是见着世子爷周身寒气越甚,面上儿不显,但那眼神明显就是凉飕飕的。

顾炎没再进屋,而是转身去了司玉楼。

司玉楼虽是书房不假,但又与卿月居隔了不少距离,中间更有一片竹林相阻。一来一回,步子慢些也得一刻钟。

前脚世子爷刚走,红影就立马进了主屋,将世子全部听了去和反应都说了,北央懊恼的不行,嘉儿也是自责。

连着小厨房送来的薏仁小米粥也没了胃口,午饭是北央一个人用的,再待晚间,顾炎出现,又一同去了顾老太太的如意院。

暮色渐浓,曲径通幽,两相无言。雨早已停了,越发寒凉,北央跟在顾炎身后心内万分纠结,也不知该怎么和顾炎解释,望着前头那背影,绦带还在那飘啊飘,比起脑子,手上反应还快些。

顾炎步子被扯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了那扯住他纶巾绦带的人,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她。四目相对,见其眼神带着乞求之意,小口微张,一副欲说还羞之态,探手将那手腕拿开,顾炎手上也没放的意思,就这般牵着人往前走。

或许说牵,拉着走更为合适些。

走得不过两步,绦带又被扯住,顾炎又被迫停了下来。见此状的丫鬟退的远了许多,怕扰了两位主子兴致。

身旁没了人,北央胆子也就大了一些,往顾炎跟前走了一步,抬头望着他,还在踌躇如何开口,关键是不知说什么,被他那么瞧着心里还有些发慌,一紧张嘴上说的话就不是那个味了:“三爷上回不是说不能偷听别人墙角吗?”

身前人说这话,似不安,还用舌头舔了舔自己嘴唇,一双大眼望着自己样子着实有些好笑。有事儿求他的时候就是三爷,没事儿求他的时候就是世子,顾炎她这么一说,失笑出声:“嗯,我确实不该在我的寝屋外偷听我娘子与丫鬟一处说话。”

娘子两字听来极为怪异,况且顾炎一笑出来面容着实教人心颤,北央低了头,手指轻轻用力扯了扯顾炎的绦带:“其实也没说什么,玩笑之语,三爷总不好当真,然后暗自生气憋闷记在心里吧。至于我那师兄,都是和尚了,其实也没什么。”

“你不是说你师兄谪仙之姿我这等凡夫俗子比不上吗?”顾炎见北央一听自己这么说,忙摇了头,那模样些许笨拙,风情之外多了丝呆蠢之感,语气不自觉柔了许多,“我并未在意,云一是我几面之缘的故人,年幼之时曾见过一两次,那等悲天悯人的出世之人,我等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原是这般?我师父怎么从未和我说过。”

“那会儿你大概还在襁褓之中,幼年重病一场,是神尼在府中住了半月才将我医治好。云一当时也就还是个幼童罢了。”

没想到自己和顾炎之间还有这层渊源,北央一边觉着奇妙,一面也不忘问了:“那世子怎么中午都不回卿月居一道用了午饭。”

将北央的另一只手也拿开,顾炎转身继续朝如意院走,淡淡道了一句:“怕你嫌我矫情。”

“......不嫌,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