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五十七

寒山城商贾云集,贸易发达。四更天的时候,长街两边陆陆续续摆摊挂牌。

北地苦寒,卖的多是棉袄皮货,还有大部分男人喜欢的顺手好用的狩猎弓箭,每走十几步,也有赶早的小吃摊,皮薄肉实的馄饨,牛肉大块的挂面儿,易于保存的冻货瓜果。

南方的珍玩也有一些,譬如小巧玲珑的骨骰,造型各异的秘色瓷器,但南方器物精美而不实,北方则务实,粗犷中多是憨厚。

小楠甩掉身后的探子,在集市中三弯五拐,经过一家两间门帘的烧饼铺,便不见踪影。

探子们心急如焚,记下了九叔烧饼铺名号,又差了两个脚快的回去禀告,剩下的守在烧饼步周围,街上人来人往,久久不见异常。

钻进密道,白梓芙揭下人丨皮面具递给早就候在一旁的珍珠。偌大的地下室内,十几个人有条不紊地搬弄成山的黑色冻梨。文阮楠见白梓芙安全归来,耷拉着的脑袋倏地抬起,“噌”一声从桌后绕出。

她脸上浮着担忧,迫不及待问出口:“如何?探听到耶律亚光明日去处了没?”

白梓芙平静扫了他一眼,眼里掠过一丝异色,拭过手,才把文阮楠叫到密室,深邃的眼睛眯了眯,先问她一句:“你关心的是大彦的安危,此战的成败,还是某个人?”

“自是此战的成败,但拓拔伊语……”文阮楠心里有些急躁,白梓芙一夜未归,珍珠那傻丫头说漏了嘴,她蹦跳的夸耀说公主此番一石二鸟,好不聪明。

既能摸清耶律亚光的下落,又能除掉阴险狡诈的令和。

如此说来白梓芙昨晚带着毒药出门,现在能够全身而退,可见……

文阮楠心里很矛盾,按理除去拓跋伊语对大彦百利而无一害,但他从昨晚好几次想冲出地下室,只无奈被珍珠扒腰阻拦。

白梓芙要除掉令和,她连连叹气,由于担心拓拔伊语的安危,竟一夜没合眼。

这间修筑在地下的密室暗不见光,又密不透风,站在不大的房间内两人呼吸相闻,明明近在咫尺,却都觉得中间隔着望不见的距离。

白梓芙把文阮楠脸上的担忧看得清清楚楚,兀自冷笑一声,眼神凉到心底:“你是彦国人,拓拔伊语是齐国的公主。她死了,驸马爷不举杯庆贺吗?”

“你杀了她?”文若楠气息不稳,果然,白梓芙果然还是用毒了。

视线落到白梓芙紧绷的唇线,公主从来不会乱说话,这样讲,令和怕是凶多吉少。

她哑然,又问了一次:“你杀了拓跋伊语?”

“她吃了我亲手递过去沾有毒药的梅花酥。哦,其实是‘你’亲手递过去的穿肠毒。”白梓芙狠狠按在文阮楠最怕听到的事实上,几乎要控制不住难受,她只能换成更冰冷的声音。

“国难当头,这笔功劳待我军凯旋之后,彦国定会记得,五郎牺牲为国,鞠躬尽瘁。”

“拯救彦国居然要靠杀死一个女子!我该赞赏殿下睿智——”文阮楠温暖的声音变得嘶哑,她甚至后悔昨晚答应白梓芙由她乔装回拓拔伊语身边,探听耶律亚光行程:“殿下,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下毒的手段?你什么时候像这样变得面目可憎?”

“啪”一声脆响,文阮楠只觉耳旁刮过劲风,她不想晃身躲避,双腿像灌了铅似的,生生接下白梓芙一耳光。

“本宫从来如此。”黑暗中,白梓芙垂眸,声音沉下去。

“是啊……”文阮楠摸着发烫的侧脸,反思与白梓芙相处的种种。

在公主心里只有江山社稷,公主可以为彦国不惜牺牲一切,是自己不识好歹,居然在家国大义面前陷入情字陷阱,还越陷越深。

她嘴上笑道:“殿下足智多谋,杀伐果决,这天下除了你,怕是再找不出来第二个有手段够狠心的帝王之才。”

白梓芙紧握着拳,指甲霎时嵌进肉里,任何辩解的话都变成苍白无力的抵赖——她是大彦的公主,是文阮楠的结发妻子。别人可以不懂她,但文阮楠怎么能够指责她?

艰难向后退了一步,白梓芙闭眼叹息:“你太令我失望,死在拓跋伊语手下的彦国将士不计其数,从拓拔伊语手里被夺走的燕国土地不可丈量,她一条命都不足以偿还欠下的债。”

拓跋伊语该死。

无法反驳的文软楠点头又摇头,脸上的苦涩再封不住,对于重活一世的她而言,不想烽烟起,百姓苦,不愿将士死,家国灭。

但和前世的阿宁一样,今生的拓拔伊语再恶毒,也曾在危难时与她彼此扶助。

两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算计是真,情分也是真。

文阮楠似乎已经作出决定,张口说话,带着诀别的意味。声音却软到骨子里,“殿下这话说的有理,拓拔伊语欠别人的,欠彦国的,欠你的,但她从未欠过我。”

这话听着怎么像,怎么像……诀别。

白梓芙大惊失色,最后下毒的那刻她也曾有过犹豫,真心不想文阮楠怪她,最坏的结果就怕文阮楠走上极端。

白梓芙死死抓住文阮楠的手臂,竟有一分哀求,“不要说这种话,妖女接近你另有目的。她野心勃勃,你……”

“一命抵一命。殿下开始说的对,她吃下的是我递过去的毒药。”文阮楠推开白梓芙,走到密室门口,她侧眸一笑,眼里淡淡水光如初,“阿宁,我走了。”

白梓芙追上来,一只手捉住文阮楠的手,急切开口:“你别做傻事,她……没死。”

文阮楠愣住,分辨不出这句话的真假,“她真的没死?”

“不是烈毒,只是寻常消损精气的毒药。”白梓芙紧紧盯着文阮楠,为暂时稳住对方,只能编造出这套说辞,又拿出一样东西,“耶律亚光今日约了拓拔伊语午时在城中小悠塔见面。拓拔伊语为杀耶律亚光,身上涂满毒药,她作定主意色诱。这把小悠塔地窖的钥匙,是她留给你的。”

摊开手,这把玄铁打造的钥匙,通身赤色,外形燕尾鱼头,它躺在白梓芙羊脂白嫩的手掌中,黑与白越发分明。

文阮楠接过钥匙,把钥匙握在手中,“除了这把钥匙,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唯一的一把钥匙,楠姐姐得拿好。今日午时需要你埋伏在小悠塔,如果耶律亚光不上当,你就一剑杀了他。”

——

——

文阮楠带好人|皮面具,她俯身而过,从暗门小道里低腰向前,大约两刻,眼睛经受许久的黑暗,当再次见到白亮的光,有一阵不适应的晕眩。

她扶住眼睛休憩片刻。

这暗门另一头是普通的农家小院,与来时的集市相距几条街,空荡荡的小院里双目望去,只有个老婆婆坐在木椅上缝补。

老婆婆面容端静,见文阮楠钻出全程都没有抬眼,一针一线镇定的缝着件圆领皮袍。白梓芙挑选卧底的眼光极好,旁人若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老婆婆常年握刀的拇指内侧生有厚茧,只当是一个平常老瘦的农家婆子。

文阮楠即将推门出去,老婆婆坐在阳光里,冲着手里的针线打了个哈欠,眼神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文阮楠,她为彦国人,为彦国而蛰伏,只能压低声音殷切叮嘱道:“驸马爷此行一路小心。”

文阮楠手一顿,老婆婆虽然白发如雪,鸡皮鹤骨,但眼里对彦国社稷安康的炽热不属于任何一个少年。

她偏头,深深望了老婆婆一眼,“老人家你也保重。”

小悠阁已有百年历史,历经几任城主修葺,九层高的木塔气势雄伟,飞阁冲天,从底部往上每一层雕刻着不一样的兽形图案,回廊周折反复,虚火兽时刻立在每层房檐边角,远远看去塔身朱红刺目。

整座藏书阁仿若直|插云间。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奇怪,越缺什么,就越要显摆什么。

南方的读书人心思诡谲,却常常开口闭口的圣人君子。北方的捉刀客十个里面六个大字不识,但九州之内最大的藏书阁就立在商贾云集白丁满街的寒山城。

“咳咳……”文阮楠怀里用油纸包着四个圆滚滚的冻梨,她穿的不多,面上发寒,此时又穿行在积雪未化的小巷中,靴子泡在寒冷里,胸口也被冻梨散出的冰气侵蚀。

又不禁多咳了几声。

寒山城今日没有前几日那样的鹅毛飞雪,雪花小点小点飘着,出了巷口,旁边卖包子的老板揭开蒸笼,肉香冲鼻而来。

老板的吆喝比实物更具吸引力:“包子,大肉包!三勺满肉,一勺面皮儿,酥油刷了整夜!嘿,周老官家的大肉包,和尚闻见争着还俗,大姑娘吃过不要聘礼,只要五屉周老官儿大包勒。”

五屉不就一百个?

一宿没睡,水米未进的文阮楠嘴唇有些发白,嘴角向上微微勾起,她透过热气腾腾的蒸笼,向乐天安命的老板点了点头:“大哥,来两个包子尝尝。”

“哎,姑娘长得太瘦弱,两个怎么够?我再多送你两个。”老板乐呵呵,装好四个包子,“姑娘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我刚刚还寻思含山从哪来这样水灵灵的大妹子。就说我家那个婆娘一个胳膊顶你腰粗。她呀,一天不骂我,怕是要害闲病。婆娘刚在里屋做肉馅儿呢,我怀疑她上辈子是个拉三百斤弓的大男人变的……”

文阮楠接过包子,笑着咬了一口,老板与老板娘夫妻恩爱,两人共同做出的包子香软实诚,她赞叹道:“大哥娶了手艺如此好的嫂嫂,左邻右舍怕是羡慕的紧吧?”

“那当然。”老板一拍胸脯,脸上幸福挡不住,“菜烧的好吃,人也勤快,五年给我添了三个孩子,咱们寒山城太平,我这外乡人留在这儿十年,都快忘了故乡的山水咯。”

太平十年。

文阮楠不吱声,闷头吃完四个包子,转头看相城北沉浸在安宁中的小悠阁。

怀里那四个装有火药的冻梨,隔了几层衣衫咆哮着,冲撞着,仿佛迫不及待想要飞出去把藏书百年的小悠塔烧个一干二净,连着城内的百姓多年的安宁太平,都付之一炬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