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屋外冷热两重天,木台从房檐上一跃而下,他的身手比雪花落的还快。
“洲儿。”
一身冷气,玄衣蒙面,露出一双少年人的眼睛,在看向小楠的时候,却带着杀气。
他绕过小楠,刀削的下巴向拓跋伊语那边扬了扬,“洲儿,我带东西来了。”
拓跋伊语没回应。
此刻她头发已然全干,黑墨般披在双肩,眼里浮起一片凉薄之意:\\\"木台,你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三刻。\\\"
木台从小受到严格训练,执行任务只可快,不能慢,宁肯早,不能迟。寒山城雪深路滑,然在性命之前,恶劣的天气环境都不是借口。
拓跋伊语懒懒的回到软榻上。
寒风借着窗户钻进来,木台因着羞愧,脸色比雪花还苍白。
僵持了许久,拓跋伊语撤开视线,望着屋内冒着香烟的暖炉,她勾唇一笑道:“你来迟,若为公,我不责怪你,但如果因为私事,我不罚你,何以服众?”
木台被戳中心里愧事,脸色颓然灰败。
洲儿明明知道,自己对她的一往情深,既知道,今晚去取“天地与”的差事就不应该派他。
站在窗户外面,木台低头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洲儿,东西已经送来,我自己会去领罚。”
拓跋伊语示意小楠接过木盒,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你去找王塔塔领罚,切一根指头,或者在背上挨上三刀,身为皇亲国戚,不要让别人看低了去。”
少女的声音慵懒甜软,但言语中的薄情,令人不寒而栗。
“……好。”
木台走后,文阮楠拿着木盒,视线落到这枚黑漆木盒上,与刚刚在房顶上的木盒大小相似,只是图案更为繁复,红色多于黑色。
她抬头。
拓跋伊语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小楠不舒服地扭头,转身关上泡在冷风里的窗户,同时,她叹气问了句:“一根指头,背上三刀,他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未免也太过严酷。”
“你呀,就是心慈手软。”
拓跋伊语望着清瘦的背影,目光软下来,“你就不奇怪,为什么耶律亚光到现在还没有差人通报吗?”
屋里沉寂了片刻。
拓跋伊语笑盈盈望着小楠,小楠直身从窗户那边走到软榻旁,十几步走完,便猜到了原因。
方才那个男子身形壮硕,况且能被拓跋伊语相中,在重要的时候执行秘密任务,智谋与武功定属上乘。
但他居然毛躁到被自己察觉出声响,跳下房檐后只站在外面,分明不肯进屋。
除了有愧,恐怕身上还受了伤。
男子话里透露出对拓跋伊语的痴缠,种种串联到一起,小楠不太费力便猜到——
在护送木盒来清源阁的途中,他八|九不离十偷袭了正赶往清源阁的耶律亚光。
竟如此为情所累不顾大局。
小楠目光一沉,紧了紧手里的木盒。
她将木盒推到拓跋伊语身前,“\\\'天地与’听名字就知道是一对,它和房梁上那个盒子有什么机关?”
“机关没有。”拓跋伊语眼里闪过一丝狠厉,接过盒子,当着小楠的面揭开,盒内深约两指,盒底一层清灰透明的膏状物。
“你把另一个盒子拿过来。”拓跋伊语指着浴桶边的另一个木盒。
她又叮嘱,“不要擅自打开。这盒盖只能由我来揭。”
小楠照做。
触到盒身的那刻,手掌感觉到丝丝凉意浸入,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忐忑与畏惧。
拓跋伊语快速打开盒子。
她接触到里面乳白膏状物的刹那指尖泛出淡淡黑色,但很快,肤色又恢复如常。
笑着解释道,“‘天地与’是世间最厉害的毒药之一,一盒为雄,一盒为雌。中了雄盒里的毒,人会七窍流血,当场死亡。中了雌盒里的毒,折磨长一些,顶多十天,中毒的人就齿发脱落,断气时面容衰败像老妇人。”
小楠的神色变了变。
庆幸在房梁上,差点因一念之差,死在妖女的烈毒手里。
拓跋伊语还有心情打趣,把两个盒子并排放在一起:“放心吧,我让你拿的是雌盒,就算楠姐姐不听话翻开盒盖,也不会当场便宜了阎王爷。”
这时她竟用手指沾取盒里的两种毒药,笑了一声解释道:“‘天地与’互为对方的解药,这么好的东西当真配得上‘天地与’这般的好名字。”
“你打算用它杀谁?”小楠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拓跋伊语阖上盒盖,手一推,“还不是你的白梓芙逼着我毒杀耶律亚光。那天她盘算周全,由我冒着生命危险杀人,城主猝亡,寒山铁骑必定受到影响,到时候她再把患了时疫的死尸丢到寒山城的饮水河中。”
“无耻。”小楠应了声,眼神有些闪避。
“白梓芙是够无耻的,我杀人,她使阴招,这样军队只要围上半个月,寒山城地盘就轻而易举攥在彦国手里。”
拓跋伊语不遮不掩,脸上还挂着笑,仿佛寒山城的无辜百姓,在她眼里,如蝼蚁轻贱。
也是,寒山城最厉害的便是铁甲骑兵。
若硬碰硬,就算齐国与燕国联手也未必吃得下,少则耗上一年半载,但军情紧急,寒山城三条饮水河是重要的突破口。
死尸扔到水里,城内百姓喝了瘟疫横行,至多两个月,韩山城必败。
一将功成万骨枯。
最可怜的,还是百姓。
小楠沉默半晌,再开口,声音里浸着浓浓的悲戚:“你和白梓芙,手里都不干净,一辈子都洗不尽罪孽。”
拓跋伊语兀自穿好鞋袜,她抱起一卷画,将软榻上的梅花酥揣进怀里。
拉住小楠的衣角,眼里亮亮的:“楠姐姐,院子东北角有座雪亭,我们同穿一件大氅过去看雪,好嘛?”
——
——
六角雪亭迎来两个深夜客人。
小楠与拓跋伊语缩在一件大氅之下,拓跋伊语箍着小楠的腰,冷气被挡在外面,雪花落在两人头顶。
走进雪亭,拓跋伊语垫脚摘下对方发间的白絮:“你是不是奇怪?这么晚了,我为什么要拉你来这个地方?”
谁知道你想什么。
小楠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你心思玲珑,不是凡间俗物,我如何猜得到?”
“是了。”拓跋伊语点头,似真似假笑道,“我不喜欢聪明的,我就喜欢痴傻的。但是傻也要傻的恰到时机,就像现在,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该怎么说?”
“你想要我怎么说,我照做就是。”小楠回答的不咸不淡。
她的目光挪到拓跋伊语手里的画,指画轴问道:“什么好东西?竟值得小郡主一路带在身上。”
“楠姐姐。”拓跋伊语目光轻柔,走到亭中石桌前,把画放在桌面,缓缓展开。
她浅浅一笑,“你看这个女子美不美?”
画中的女子与拓跋伊语长的有七分相似,她紫裙玉钗,手里抱着一把玉骨琵琶,眼神缱绻依恋,而身后茫茫山峰雪景寒栗,几块模样奇怪的石头落在右下角。
“这是我母妃。”拓跋伊语摸着画上人儿,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娇然,“当年父王病重,母妃和府里五个厉害的家将听说万岁国藏有秘药,苦寻一年,终于才寻到线索。”
就是这里。
“难道——”小楠大惊,再次仔细看向画卷,美人身后寒雪千丈,人鸟俱绝,凸起山峰的形状极有辨识度。
她压低声音问:“寒山城西南峰,万岁国的入口?”
“你该聪明的时候令人满意。”拓跋伊语一笑点头,“母妃进入万岁国前,让亲信画好这画,飞驰千里送到父亲手中,从此一去十二年,再无音信。”
拓跋伊语黯然,从那以后父王日夜抱着这幅画,对画思念母妃,身体一日比一日瘦弱,有时大半天都昏睡在床。家里的仆人见财起意,以为是什么名家之作,定值好些钱,便偷去卖给行货跑商的店家,最后辗转到了彦国成王手中。
成王不识货,竟将画随意丢在库房里。
“我明白了。”小楠皱了皱眉,“那次你装成婢女模样潜入成王府,最主要就为寻回它。”
“性命与母妃的下落相比,算得了什么?”拓跋伊语痴痴勾着唇,望着画中的女子,有泪回旋在眼里。
少女要强,不肯当面落下泪。
拓跋伊语扬了下眉,苦涩落进眼底,手背在身后,转步走进雪里。
自从母妃失踪,父王被拉进思念的深渊,拓拔伊语小小人儿只能站在后面瞧着。
没有人温暖她,长长的冷夜,更漏声那么响。
再狠毒的女子也曾天真无邪。
可世人逐渐一刀,一剑,再一刀……教会她学会披上残酷,自身渐渐变成一把利刃,周边给的爱不够,又如何愿意再爱别人。
雪亭修建七年有余,拓拔伊语只身坐在汉白玉石阶上,圆润指尖接住天上掉落的雪,身旁的木栏微微泛黄,她面色低落,抱膝缩成小小一团。
小楠静立在身后,略略张口,冷风便灌进嘴里。
算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代替文阮楠劝她。
也无需劝。
而今世道险恶,伪善之流众多,当别人刺了你一刀,伤口鲜血汩汩,伪善的人只会冷眼,嘴里还抛出说教。
“无妨,原谅他吧!你勇敢站起,小事而已。”
伤口不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痛。
拓拔伊语静默无声擦掉泪,呼出一小口热气,把不高兴的情绪暂时抛诸脑后,从怀里掏出小楠送的梅花酥,眼底尽是珍视。
一层层拨开外面的素帕,感动的笑哼:“楠姐姐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无欲,也不为利而来,眼里既善良,又真挚,我曾经惊叹,世上竟有如此干净的眼睛。”
与文阮楠初遇,就算中毒解衣散发,对方不动心。
连番美人计引诱,香唇多次触碰,对方不动心。
再滔天的权力,再美艳的女子,如轻云拂袖,一笑之后,文阮楠会轻轻拂走。
拓拔伊语笑了笑。
明白笃信,想要看到文阮楠的心,那么自己的心也做不得假。
“苦寒地方做的糕点,甜吗?”拓拔伊语捻住,接着自说自笑:“这里常年阴寒,食物应该更甜吧,真舍不得马上吃掉,楠姐姐,我好怕苦。”
良久,小楠挪走视线。
一时竟有些不敢看对方孤独的背影。
可最终还是狠下心肠,小楠轻声劝道:“甜,你尝尝。”
梅花酥的毒,一旦吃下,无药可解,中毒的人不会马上毙命,身子日消月减,至多一年,没有再可回旋的余地。
拓拔伊语举起放了毒的梅花酥,另一只手拢在糕点上面,生怕雪水打湿。
“甜哦。”她咬进嘴里。
一块不大的酥饼,每次只吃一点点,嘴里就全是甜,少女满足一笑,最后一小块也吃完,她拍手站起,回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涌动坚毅的光。
拓跋伊语跑过来,扑进小楠怀里,说出秘密:“楠姐姐,耶律亚光不傻,今夜他突然遇刺,那班子人或多或少怀疑到我头上,如无意外,明天耶律亚光会带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城中最大的藏书阁,晓幽塔,在那里我会找机会杀掉他。”
小楠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变,担心拓跋伊语莽撞:“耶律亚光护卫众多,与你相携外出,肯定早有防备。”
拓跋伊语低叹了声,放开手,走到桌边卷好画,浅淡笑着塞到小楠手里。
她自嘲道:“在欢好的时候,世上哪个男子愿意被人瞧见赤|身|裸|体?如果我不幸失败被杀,这画,你记得帮我送回给父王。”
小楠突然双臂压痛,画卷仿佛万斤,几乎不受控制要脱手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