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楠跟在拓跋伊语身后,垂首走过寂静回廊,只听屋脊上逆穿的风声簌簌往下落,沿途每间房都别具一格,门前点着三盏麒麟状小宫灯。
没有人说话。
拓跋伊语仪态万千地走在前面,黑墨长发轻轻勾勒窈窕腰线,她或许正用余光向后偷看,又或许沉思着另外一些事,天上没有月亮,银白雪花一片一片飘进回廊,飞过她们眼前,片刻又消失在脚下。
穿过长长一排灯盏,影子长,影子又倏然变短。
两人不紧不慢隔着一个人距离,仅仅半尺,这种距离亲切又恰到好处矜持,在默契节奏中,她们不久便到了拓跋伊语所居的地方,抬首所见满目琉璃柱,黄衫木外壁黄而新,一块精心雕琢的门匾上刻着“念栏”。
念栏。
小楠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
相传以前北方贵族中有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他虽好战善战,但十分顾念家中妻儿。每当外出打仗大捷回营时,首先不是清点财物俘虏,而是单人策马飞奔入城,在城门处,亲手接过妻子手里的祝捷酒,然后抱妻子上马,一同跨过预示福佑的木栏。
久而久之,念栏一词,便成了男子对心上人的承诺。
令和率先进了门。
门没关,迎面溢出一股暖气,小楠面上微热,她很快闻见淡淡沉木香和梅花香,还夹杂一丝丝炭火独有的干燥,热气怔怔冲散了苦寒,碎雪半灰半白沾在鞋子两边,她手里冷得紧,刚进厢房,便回身一把将冬天关在门外。
缩回手,指尖仍残余一抹刺人冷涩。
寒山城竟然这样冷。
站在门后的小楠弯腰拍落雪屑,人|皮面具之下,她鼻尖冻得微微发红,烛火就亮在身侧,而门外一时间人声鸟声俱绝,拍打动作停止,半个身子沉在光影中。
拓跋伊语兀自解了外袍,扶在软塌旁边,背对她,脸颊上的寒气全被喜悦赶走。
“很冷吧。”
像是问,又像是笃定,言语间,尽是关切和心疼,细听之下,还带着少女羞涩。
眼底掩不住的雀跃。
拓跋伊语又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来,今夜大雪路寒,走廊上青砖不像齐国粗犷的褐灰石,也不像彦国精雕细刻的绿松磐,刚刚一路走来我心里其实极不安稳,但身后跟着你,有你陪我走过这一程,前面就是再黑再冷,我也不害怕了。”
“……”
炽热浓烈的话,叫小楠无法立即给出回应,她呆立在门口,烛光跳转在两人眉目之间,拓跋伊语定定地望着她,她只能佯装清淡地回望。
说什么呢。
应该说什么呢,她现在说什么都是,口不对心。
喉咙发堵,愤怒比恶心还多。
小楠微微挑眉,呼出一口温热气息,随即弯眼勾起唇,单手背在身后,她极力控制每次呼吸不乱,但越接近拓跋伊语,越觉得心里那股火就要盖不住,烧得眼角发胀。
小楠面上笑着,私下暗骂齐国妖女放荡,一而再,再而三挑逗有妇之夫,情急之下竟错口道。
“小郡主打算如何对付耶律亚光?”
“你叫我什么?”令和皱眉问道。
这句小郡主叫得生硬至极,拓跋伊语早已被封令和公主,而她与文阮楠之间爱称颇多,什么楠姐姐,楠哥哥,文五郎,另一个也时常叫出拓跋姑娘,洲儿,小妖女……杂腻到令人不适。
小楠低笑一声,瞬间撑住了场面。
她依旧站在光影中,显然已经意识到不妥,只侧眸看向拓跋伊语,窗外的寒风啪嗒摔砸木楞,屋内没有人愿意打破沉静,空气里却暗流汹涌。
“小郡主。”小楠目光变得柔软,“我想来想去,如果叫你令和公主,这强加的公主身份只为匹配耶律一真,我如果叫你洲儿,未免又像你的长辈,只有小郡主,才叫得我顺口顺心。”
拓跋伊语不置可否,半晌,绷不住盈盈笑了几声,而后哼出句。
“这样说来,你心里不想我与耶律老头拉上关系,也不想做我的长辈喽?”
“小郡主——”小楠扬起眸,又柔柔叫了一声。
她从烛光里静静穿过,只身走到拓跋伊语面前,单手为拓跋伊语挽起一缕发,指腹碰到对方滑如羊脂玉的耳垂,眼神毫不闪躲,分寸拿捏得极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我这里。”她指了指心口,“有你的位置。”
屋内,放置在中间的地炉宽大奢华,炉底银灰色炭火充盈,一缕缕热香扑到小楠脸上,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撞击耳膜,心跳清晰放大,紧张得让人窒息。
小楠目光灼灼,把拓跋伊语整张脸映进眼里。
她在赌。
她赌,拓跋伊语对那人情根深种,凡是中了情毒的女子,即使从前再聪明,再难对付,只要心上人抛出几句沾了蜜的话,就一叶障目,轻易变成傻瓜。
就像小时候宫里最灵巧的宫女华翠,只因对某个侍卫动了情,一连半个月大错小错不断,直到东窗事发,华翠被管事嬷嬷拖去内狱再无音讯。
拓跋伊语,也是女子。
“念栏”木匾在寒风中烫金字体明亮,房间里,四只金兽小暖炉分立在房间四个角,鹤,熊,鹿,蛇形状的暖炉中空外实,铜壁被烧得滚烫,有人的心也快烧着了。
到底是拓跋伊语先挪了眼睛。
先动的那个,便输了。
拓跋伊语声音有些哑,她偏头,捏紧软塌一角,“楠姐姐今晚的话,我记住了,我当真了,就算你以后反口不认,我也会当真一辈子。”
“小郡主……”
“伺候我沐浴吧。”
满屋热气熏得脑袋发沉,小楠愣了一下,只见拓跋伊语起身转到屏风后,解衣声传来,借着光,倩影落在屏风上面,所有女子应有的细节尽收眼底。
不丰盈但秀挺,十几岁年纪含苞待放,青涩中氤氲美人风华,诱惑怎么挡也挡不住。
心一酸,小楠抿紧了唇。
她皱了皱眉,飞快整理好情绪,一边盯紧拓跋伊语在屏风后宽衣,一边小心揭开下巴处的人|皮面具,摸到衔接口,手指向里,沾到一些白色零星粉末。
随后,小楠平静地打开桌上的糕饼盒,取出一枚点着红心的梅花酥,将粉末均匀抹在酥饼表面,与白色糖霜混在一起,两种异物同色同形,旁人根本察觉不了。
屏风后,拓跋伊语赤足进了浴桶。
屏风另一侧,小楠声音飘过来,带着宠溺,和渐近的步履一样轻快。
她笑着,“你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一定饿了,我在外面专为你买了梅花酥,掌柜竟大言不惭,他说如果不好吃,只需客人一句话,明天自己就砸了招牌做柴烧,来,你快尝尝。”
“好呀。”拓跋伊语高兴极了,但转眼,她又有些害羞,闷闷道,“你过来喂我,但要蒙了眼睛,上次脱衣虽然你已看过,但我的身子仍不美……”
上次?
小楠站在桌前,脑袋瞬时像被人打了一棍子,是疼?是晕?心里骤然一紧,手上险些要拿不住那块梅花酥,她定住心神,咬牙双手撑在桌面,最后一丝愧疚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这样,死有余辜。
她依照要求用白布蒙上眼,握住梅花酥,循着水声刚走了两步。
拓跋伊语娇软的声音再次传来。
“唔,楠姐姐等一等,房内从左到右第五根梁柱顶端,木台藏了一个小盒子,你且帮我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