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身姿相抵,令和眼睁睁看着那柄冰冷的匕首从头顶掠过,文阮楠手起刀落,目的不是取她性命,而是刀刃朝内挑断了自己一小缕头发。
执刀的人眼里忽地静如古井。
那束头发飘落地面,无声添却一缕落寞。
“你……”令和的心骤然生疼,文阮楠割发的意思她已经猜到,只慢慢蹲下身捡起那束头发,拢在手心里不说话。
还是文阮楠先开口:“把它给我,片刻后我便随你走。”
“你愿意跟我走?”令和诧异又惊喜,夜帐之内火烛光暗,她的眼角尤挂着清莹的泪,略一迟疑,便含着期待举起手,轻轻摊开。
“嗯,共骑一匹马走。”
指尖靠近那只摊开的手掌,从令和手中捻起自己的残发,文阮楠神情落寞,但落寞中隐隐有种复杂的释然。
“等一等。”令和眉头紧锁,反手抓住她冰凉的指尖。
文阮楠怅然一笑,纤细修长的手指温和收紧,将令和从地上牵起,只道:“四更雨夜正好走,有什么事,我们待会儿在马上说。”
听见对方真真切切说出“我们”,令和惨淡的面色没有缓解,仍然沉声不语,另一只手忽然攀上文阮楠的手腕,费尽力气狠狠一抓。
瞬间见了红。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令和松了手,亭亭立在一旁。
文阮楠握紧头发点点头,覆手擦干嘴角血渍,踏着微弱的光影走向屏风后,直到她的影子被烛火拉长,半个身影投在白梓芙身侧,才艰难地顿住脚步负手道。
“自今日起,我便与你再无瓜葛,嫁娶去留从意,往后各生欢喜。”
“你说什么胡话。”白梓芙只着一件里衣,单手撑在床栏旁,虚汗浮在耳后,微微喘息:“你是我大彦钦封的驸马——”
“不错。”
文阮楠不耐烦地打断,一步一步靠近白梓芙,反在背后的手指摩挲着残发,仰头一笑又流露出不屑怨恨的神情,抛下三句话。
“南昱公主放心,我是彦人,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想来你也曾帮我富贵一场,万岁国的秘药,我自当寻来回报你这场恩情。”
“你我结发夫妻?呵,假凤虚凰大梦将醒,我对你的执念,往日之情就如这缕断发!”
说着,文阮楠当着白梓芙的面,仅仅一呼一吸的短暂,手心就摊开成掌。
残发应声落地。
“咳咳,还轮不到你做……”
剧烈的咳嗽声冲淡白梓芙嘴里的话,她伏在床上紧咬银牙,没有文阮楠那样的功夫傍身,大悲大怒交杂显然伤及心肺,血气又猛地灌上来。
“你、你不许走!”哐地一声那道单薄人影就从床头翻下。
文阮楠急忙转身去扶,唯见白梓芙抓着她的残发蜷缩在地上低泣,她才碰着白梓芙的胳臂,佳人竟然央求地拽住她的一片衣角,凤眸布满血丝。
南昱哭了:“你别走。”
不料两指对着颈后点来,文阮楠将昏迷的白梓芙抱在怀里,手掌抚摸那如缎的墨发,贴在那人肩头低声喏喏,话出无音,到只有自己心里听得见。
“珍重了,阿宁。”
***
夜色中,雨点落在身上惊起一层淡淡雾霜。
一匹枣红马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雨幕淋打马儿紧实的肌肉,马蹄溅起的泥水被远远甩在身后。
沙沙的水珠沿着蓑衣滚落。
“呜呜……”北风强劲似哭。
这里地处北境多荒草,马背之上两人一路无话,令和胸口烦闷,明艳的小脸蓄着薄红怒意,此行带着的仅有一件蓑衣,已周全地盖在令和肩头。
而文阮楠身着华丽宫裳,淋头的雨水成股流下,不合脚的凤鞋浸湿,头上白玉金簪在打马提缰时,不断发出叮泠清响。
五更天风雨大,马蹄踩踏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马背上的令和抱着文阮楠细腰,食指勾弄束在腰间的那条镶玉软带,对方顶着一张白梓芙的假面皮,越看越扎眼,这根刺卡在心里隐隐发疼,忍无可忍的她推了推前面的人。
“喂!”
对方却无动于衷。
令和不愁拿她没办法,眼睛机灵地转了转,安分许久的双臂渐渐上移,从文阮楠腰间挪到咯吱窝下面。
偏要使坏地挠了挠。
她的额头抵着文阮楠的背,闭眼闷闷道:“喂,你耳朵聋啦?”
“驾!”前面的人只顾打马扬鞭。
竟还无动于衷。
“公主姐姐。”忽然,令和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紧接着文阮楠的脸色徒变,提手勒紧缰绳,生硬地把那只不安分的小手从胸前推走。
“洲儿别闹了。”她沉着脸,抓紧拓跋伊语的手腕。
“公主姐姐年长我几岁,身子自然丰盈些,真叫人羡慕不已。”
一只手抓住还有一只呢,令和笑出浅浅梨涡,自由的右手很快穿过咯吱窝,故意覆在文阮楠的柔软上。
“你再闹,我们就要坠马了!”那人眼里涌现女儿家的羞怒,大喊道。
令和躲在身后,自己先红了脸,但仗着对方看不见,强行辩白道。
“坠马就坠马,公主姐姐武功高强,还怕接不住我嘛!”
一口一个公主姐姐,文阮楠被迫无奈收束缰绳,放缓前进的踏踏马蹄,问。
“你……洲儿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
“你这样我根本没办法骑马,两天之内赶不上送亲队伍。”
“赶不上就赶不上,那也没什么。”
令和的古怪脾气发作,嘻嘻笑笑与文阮楠僵持不下,两人在本就狭小的马背上一追一躲,不老实的小手越来越过分,又是解衣襟扣子,又是抓揉挠捏。
“拓跋伊语!”
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文阮楠甩平马鞭子一跃而起,点脚尖反落到令和背后,皱眉把那两只不安分的手绑了个严严实实。
令和向前伏倒吃痛,腰侧的伤口尚未痊愈,自然而然哼出几声。
“疼疼疼,楠姐姐,我疼。”
“疼还闹腾!你——”
雨幕中,在看到令和腰部的白色衣裳泛出血色的一刻,文阮楠心中不禁微怜,解了缠腕的马鞭,把徘徊在喉间的半截数落之言咽回。
伤口的位置使得令和的姿势不便前倾只能后仰,小妖女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靠进文阮楠怀里。
“小女子借公主姐姐的胸口一靠。”
文阮楠脸色几变,只叹:“南昱公主何等高贵,我不过一个被卖敌国的……”
一只手依依然覆上她的唇瓣,令和拧着腰吃痛却笑着,仰起头有意安慰道。
“现在的世道,能卖几个钱的还是宝贝呢。”
“姐姐的价钱可不便宜,为得到你,我愿赔寒山城七百里地,金银粮草易得,可是世上就……只有一个你。”
令和就这样放肆地盯着她,但除了那双眼睛还留有文阮楠本貌,其他的地方都像极了南昱,碍眼得厉害!
覆在唇瓣上的指尖轻轻抬起,慢慢伸到光洁的下巴处,果断顺着一线褶皱揭开这张假面皮。
哼,舒服。
小妖女这才笑笑,满意道:“顺眼!文阮楠你的模样比南昱好看。”
“我好看?”
这种奉承的话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些木讷地看着令和,前世被毁容破相,而今生总是男子装扮,几十年来,早把自己的容貌看淡了。
对方眼里一片清明且认真,令和的双颊渐渐浮现红云,躲闪似地撤回目光,靠进文阮楠怀里轻轻道。
“哪个少年见了姐姐,能够不摧眉折腰?”
“哪个君王抱得姐姐,能够不辍朝罢觐?”
“楠姐姐切不可妄自菲薄。”
肩上的蓑衣早就偏到一边,拓跋伊语笑着闭眼,在脑海里细细描摹女装的文阮楠,当真美如彤月烟云,又有一分俊朗清雪的温润。
“妄自菲薄。”只这一句,便触及某处的隐痛,叫她咀嚼出苦楚滋味。
这句话耳熟不已,曾几何时,阿宁也说过的。
那时,她抱着一块破包袱站在齐宫的木门旁,夜晚寒风窜的浑身发颤,门内端秀恬静的顾长宁坐在灯下,侧对着她翻阅一本书籍。
没由来好感顿生,竟主动自报家门。
“姐姐好,我叫文烨襄。”
与“闻夜香”谐音的名字,竟赚得对方一句温言:“姑娘不要妄自菲薄。”
不要妄自菲薄。
白梓芙提点的,不是倾城绝世的容貌,而是深陷敌国仍不低头的志气。
北地历来多风,狂雨不休。
坐在马背上,深陷回忆的文阮楠猛地抬眼天空,乌云凝沉压迫,天光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
低头轻叹一声,正要心甘情愿被拖入记忆深处。
“你又在想她了。”怀里的小妖女冷不丁冒出一句。
“……”文阮楠语塞。
令和敏感多思,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
但如果可以控制情感,文阮楠也不想这样。
每每想到白梓芙,心里又甜又酸又苦,可自己一旦贪恋昨日消沉志气,却也就成了白梓芙最不喜欢的那种人。
握着缰绳的手心滚烫,她搪塞道。
“洲儿要清楚我是女子,不可能和其他女子——”
“是吗?你为她吐血,为她奋不顾身,为她跟随我去寒山城,你对着她的时候,怎么不说你是女子了?”
“因为她,白……南昱公主对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存过那种心思。”挺直的背脊颓然弯了下来。
南昱不喜欢她?就这个傻子看不出来!拓跋伊语听得有些伤心,胡乱地擦了擦脸,却再次扯着腰侧的伤口,身心一时难受到极点。
她直白承认:“是啊,怪我对你存了那种心思,你为她还要把我的母妃挫骨扬灰!”
“谁叫你那时候想杀她!”文阮楠并不认为有错。
“那又如何,这天下我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就要谁。”
不顾伤口阵痛,令和抢过文阮楠手中的缰绳,娇声呵停枣红马,亦不管手掌心被勒出道道红痕,只撑着文阮楠的肩膀,直立站在马背上。
“你要干什么?”
“别动,腰挺直。”
令和随即捂着伤口躺仰在马背上,玉墨长发与红马鬃毛落在一处,蓑衣盖挪到文阮楠肩头,双腿缠上文阮楠的腰,红着脸道。
“雨大,伤口疼,劳烦你和小马暂时充当床铺。”
“不答应也行,那就让我身死野外,你的南昱休想得到万岁国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