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桨声激泠,三人同乘渔舟,灯火红如枫叶,点点光晕聚在舱内,而文阮楠船头撑杆划桨,水波一圈圈画圆往后,反力推着小舟向前。
小舟侧栏,小郡主不肯上药,按着腹部的伤口,只轻倚舟壁,微阖着眼睛。
舱内,白梓芙上过药后,热烧还未退却,已昏沉沉睡着。
离岸边越远,她收了长竿,屈身坐在船头,江心的虫噪声清晰过耳,划桨的手才感到股股寒意。
忍了半晌,文阮楠偏头,手背挡着脸颊:“咳咳。”
喇嘛僧袍宽大,此时湿透,湿衣服黏在身上,青丝亦慵懒束着,然星光如织,水中光影弹跳到少年眼里,配着一身怪异着装,竟不显得怪丑狼狈。
“你脱了这件喇嘛衣服吧。”
“小郡主……”
肩头一沉,小郡主苍白着脸,竟解开雪色的衣袍绳扣,有血的半边依旧自己穿着,而干净的另外半边,竟搭到她的肩上,梨花香气沁人心脾,衣袍还残余着温度。
小郡主冲她浅浅笑说:“这件衣服大了些,所以我可以分你半袍,楠姐姐!”
直接唤她姐姐。
文阮楠一惊,转头瞥向舱内,渔火烛光照着白梓芙昏睡的脸,清冷如旧的眉眼,覆在公主身上的那件蓑衣,也安静拥裹着,位置分毫未变。
松了一口气。
“呵呵。”小郡主将她着急的样子悉数收进眼底,取笑道:“楠姐姐放心,你的南昱公主,现在正和周公讨论天下大事,没空听我们两个小女子咬耳朵。”
她觉得尴尬,急拉开两人距离,道:“夜风湿寒,小郡主还是快回船舱,你这伤——”低头望见雪袍染血,想到小郡主年纪不大,定是怕疼的,又劝:“必须上药,否则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如果连这点小伤都没有,楠姐姐以为皇姐心慈,能够放我们三人私奔?”小郡主明眸有光,吃笑道:“我不怕留疤的,楠姐姐是在替我未来的夫婿担心吗?”
私奔,夫婿,文阮楠听到,面颊飞起绯红。
“你这女子——”她摇头。
“好不知羞。”小郡主机灵抢口,又学着文阮楠的语气,重复在王府时,她训斥小郡主的话。
学得活灵活现,紧抓衣袍带子,秀眉倒竖:“滚出去,你别脏了我的身子。”
文阮楠恨不得跳进江里,服软求饶道:“好郡主,请你别笑话我了,当时情势所迫,才会多有得罪。”
“楠姐姐比八十岁的老国师还正经。”
实在支不住,小郡主笑着倒进她怀里,可爱天真,惹人怜爱。
一只手抚上耳根处,沿途激起云霞火烫,小郡主叹道。
“姐姐真美,你又不是男子,与我共穿衣袍取暖,算不得什么。”
“谢小郡主抬爱,但我年纪稍长……”
文阮楠挖空心思想着拒绝的话语,未料,小郡主凝脂般的手掌覆在她的唇间,似嗔似怒。
“楠姐姐就是见外,你和皇姐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生份。你主动帮皇姐宽衣解带,满口的俏皮话,可我两次见你,都是一本正经柳下惠,我没有皇姐美丽,但也倾力救你帮你,楠姐姐,你真狠心。”
“郡主,你——”文阮楠咬牙,不管小郡主真心也好,虚与委蛇也罢,要说没有所求,她绝对不相信。
眼里噙着一点愧疚,她续道:“你们谋刺太子,重伤公主,眼看两国大战一触即发,郡主对我有恩,如果有什么差使,我能够做到,且不损害大彦利益,郡主尽管提出。”
“我还以为楠姐姐会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此话落地,她更加愧疚,执着木浆的手微微僵直,这里是江流上游,河道宽阔无石,早就过了陆家庄的地界,两岸芦苇零星,小舟凉夜孤悬河中,漫天星辉落入水道,层层叠叠压满船行之处。
小郡主的声音娇软,却幽幽疲惫:“楠姐姐,我不想与你为敌,我想要的,不过父母亲情而已。”
她心里防城一塌,恍然触动情思,是了,父母亲情,对自己而言,亦远亦生。
小郡主,忽地没有那么险恶阴毒了。
文阮楠重整笑颜,欲要帮小郡主排解烦忧,故意道:“那不好办了,看你模样今年不过十七,我虚长你一岁,还做不得你的母亲。”
“呵……楠姐姐,你自是做不得的,实在想和我沾亲带故,你可以做我的……郡马。”
“嗯?”最后一句,她没有听清。
“你可以帮我寻回母亲。”
小郡主向怀里挪了挪,眼梢微微弯着,再不说话。
文阮楠以为怀中人睡了,夏初容易犯困,更何况小郡主白日折腾偷画,晚上受伤失血,好好一个贵女皇亲,还要陪着自己逃命,对小郡主,本应多加照拂。
疼惜的帮怀里人紧了紧衣服,河风清荡,船舷悠悠。
“啁啾!”
不多时,两岸丛林鸟惊,栖息沙岸的野鹤四窜,噪乱与水波的沉静婉柔,格格不入。
她反应机敏,双手收桨放进船里,压低身姿倚着舟船侧板,抱着小郡主,轻推了一下。
“郡主醒醒。”
小郡主浅眠未醒,听到惊扰,反倒勾了她的脖子,呼吸擦过耳垂,嘤咛缠.绵道:“怎么了楠姐姐。”
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她心跳乱入,道:“岸边有人埋伏,你皇姐追来了。”
“哦。”小郡主没有起来。
文阮楠又道:“郡主见谅,待会儿还要委屈你。”
“知道了,芦苇杆就放在船舱,你的南昱公主,我可不想帮忙,要背你自己背。”
原来,早在她登船摇桨之前,小郡主便察觉她随身携带两支芦苇杆,扶了白梓芙入舱上药后,趁着灯火暗淡,她悄悄把芦苇杆藏在甲板缝隙间,为的,就是以防万一,沧水公主拓跋玉雅,到底不像守规矩的人。
“佩服郡主眼力过人,你既已知晓,那到了下个转弯河道,我便带着南昱公主跳水潜遁,希望郡主能够穿上我这身喇嘛僧袍,摇桨直到渡口。”
说完,她扶着小郡主坐好,拜了三拜,转身就要向船舱走去。
“楠姐姐想得美。”身后小郡主笑道。
“什么?”她脚步沉滞,微微回首,难道小郡主不答应。
“我说你想得美,要逃可以,带我一起逃。我须亲眼看着你们脱险,不然你们被抓身死,我之前受的苦楚,不就付诸东流了?”
乍一听有理,文阮楠尤不放心,小郡主心思奇巧,此行凶险无比,没有必要跟来受苦,莫非又被小郡主欺骗!
但小郡主一放一抓,于理不通。
河水青黑深冥,下个弯道近在前方,她算着时间有限,边脱下外袍,边打帘走进船舱。
“公主,公主。”她轻轻叫醒白梓芙。
“……”
蓑衣微动,白梓芙缓缓睁开眼睛,渔火枫红昏暗,文阮楠半张脸映入光影,青紫乌色的唇,也蒙上胭脂光华,关心情切的眼里灼热,两人舟中相望,皆一时忘言。
白梓芙先撤走视线,挪走身上的蓑衣。
“公主别动,草民来。”
文阮楠不愿白梓芙牵动伤口,又不敢过于亲近无形,右手反转手背,用腕关节抵住公主后背,另只手捏着块帕子,隔着帕子,扶住公主坐起,解释道。
“敌人就埋伏在前面渡口,他们人多势众,草民打算弃船潜遁。”
“——好。”
白梓芙呼吸不畅,稍一动作还是牵动伤口,高烧使得脸颊红云不散,虽努力稳住重心,但大部分重量仍然倒向文阮楠。
公主如云单薄,颈后明明细汗不断,但面上安之若素,她知道白梓芙高傲孤芳,但生死存亡,不得不破除男女大防,请求道。
“草民带着公主跳江后,不会游向京城方向,而是一路沿着河床向北,再回陆家庄。公主在水下,含着这杆芦苇,只是……”
她欲言又止,看着白梓芙侧影,终于咬牙道:“公主行动不便,草民斗胆,请求用绳带将殿下……绑在我的腰间,殿下不需要正对草民,只需要我二人背对背,您伏在我的背上,由我带殿下潜行。”
渔火无温,但她半边脸一片热。
不愿去看白梓芙眉间的拒绝,文阮楠主动低头,从船舱缝隙间,取出两杆芦苇。
“有劳。”白梓芙竟主动拿走一杆芦苇,清眸微闪,没有拒绝。
“啊……哦!”
公主居然对她说有劳,有劳!她喜不自胜,连忙从怀里拿出手掌宽度的布带,先是缠在自己腰间,再而举着另一端,小心翼翼低着眉眼,缠上白梓芙细腰。
手一抖,布条滑落床边,她俯身去捡,不经意看见白梓芙袖口中,拳头紧握,骨节因用力。
棱角削如峰。
苦涩与挫败感,击得她瞬间泄气,却强露欢颜道:“公主水下如果感到不适,就立刻拉一拉腰间绳带,草民便上岸查看。”
烛影微动。
白梓芙沉默颔首,算是答应了。
一切就绪。
文阮楠与白梓芙背对同行,走几步,她就能听到公主的微喘声,只得慢了再慢,快到船舷边板,隔着潮湿的衣服,她背脊摩挲热烫,但公主那边仍是虚弱生寒,唯愿老天怜悯,帮助她们渡过此劫。
舟外水流迅疾,大转弯河道,当慎之又慎。
“殿下,草民要跳了,您扶住我的背。”
白梓芙没有动。
她急道:“殿下!”
无奈,腰间倏地变紧,公主的手掌贴上来。
山腰树影成阴,小舟随水流变快,她盯着近岸一片浅摊处,含住芦苇杆,犹豫再三。
还是有些颤抖的,扣住白梓芙的手。
跳入河中的前一刻。
都已经穿好喇嘛僧袍的小郡主,没有任何征兆,飞速奔到眼前,纯真无邪的眼里,满是戏谑和挑衅。
掠过自己,只抢了白梓芙手中的芦苇杆,先一步跳入水中。
风声,将娇甜软语带上船板。
“文阮楠,我说过,从不干亏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