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十九

意料之外,这小子去而复返,拓跋玉不得不提高警惕,清俊双目盯紧文阮楠,英雄烈的裂骨痛楚竟然能够挺过,那酒里的药……剂量虽然不算大,但对付寻常男子绰绰有余。

彦国小子的身子骨,怕是虚着呢。

拓跋玉松了忐忑,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无不惋惜卖弄道。

“文兄弟茅房去的久了,对栏蹲坑熏得糊涂,小王说要皆大欢喜,照着文兄弟的分法,大儿子一家谁会欢喜,文兄弟还是回家再多读几年书,省得丢了——”

“像你这样丢了廉耻之心?”文阮楠笑着接道。

“你说什么!”拓跋玉收了笑容,顾不上风度,脸色一沉,竟当场请求皇帝:“陛下,齐国男人不容当面羞辱,请允许小王与他殿外比剑,小王看在陛下面子上,只取他半截手指小惩大诫。”

文阮楠挑眉,这个北狄口出狂言,不就趁着自己体弱。

卑鄙得紧。

她笑笑,轻松道:“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不就仗着我喝了你们一口酒,武阳王府也忒小家子气。比剑就比剑,先听我讲完再打不迟,村前幼童的争口游戏,不解释清楚想你分心牵挂,却苦于百思不通,耽误比剑为失败偷得借口,赖账怎么办!”

老皇帝细长的眉舒展,面上劝解两人道:“五郎别卖关子,朕深知武阳王慷慨大方,他的儿子一定不是赖账的人。”

姜还是老的辣。

敲竹杠的好机会!

文阮楠会意,顺杆爬借机对拓跋玉道:“小玉儿,陛下称赞武阳王豪爽,我也觉得你们不会像菜市口妇人那般计较,这样算起来,我替你们解谜,又费神同你比剑,你要怎么感谢我?”

同辈之间,她居然放肆到喊拓跋玉为小玉儿。

拓跋玉转过脸,不屑地哼道:“文五,你狗耗子似的讨赏,满口梦话笑掉爷爷大牙。”

“可怜的小玉儿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就口齿不利,笑一笑便会掉落几颗烂牙,那我祝愿小玉儿今后多哭少笑,没有牙齿吃喝不便,只能光嘴喝粥——无齿下流了。”

哈——哈——

又是满堂笑倒。

白梓芙亮着眸子,文阮楠调皮机灵的模样装进眼里,文家五郎嘴刁,少年锐气逼人,实乃驯服不得的一匹野马,恐又心机深沉,并非一般人能够把控。

公主微忖,也奇怪,文阮楠竟默默无闻十七年。

场面一边倒,武阳王看势亲自开口,眉宇紧蹙:“小子不要耍嘴皮子,本王许诺你,如果真能解决游戏困惑,莫说黄金千两豪宅两间,本王还另赠美妾十名,青龙宝剑十柄。”

如此豪气,众人傻眼瞠目,是福是祸难言。

文阮楠耍着扇子,风流清目巧笑,应口答道:“王爷的美意小辈却之不恭,黄金我收下,豪宅我也不推辞,宝剑收回去防贼防盗甚妙,但美妾十名——”她抱扇欠身无奈拒绝,眼底涟漪轻漾:“南北审美尺度不一,恕我无法欣赏膀大肥臀黑壮姑娘,王爷留着自用吧。”

“你!”拓跋玉冷眸杀气涌动。

“小玉儿,我不要你还带强塞的?”

她争着雪颈秀项,一袭靛蓝青纱袍俊朗非凡,瞥了眼坐在殿上的白梓芙,上翘嘴角意畅,自己偏生挑了与公主同色号的衣衫,以致置身于风波巨浪中,竟没有一点怯意。

果然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言归正传。

她淡了脸上的邪戏,见得胃口吊足,惹急了这对狼性父子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

主动上前道:“小玉儿,解释家产为什么全部分给小儿子前,我有三个问题想请教。”

拓跋玉没有好脸色:“快讲。”

“其一,这个游戏我过去闻所未闻,可叹奇思妙结,真的是齐国民间孩童游戏?”

“不错,我大齐孩童早慧,你们南蛮自负机灵,也——”

“小玉儿!”她打断拓跋玉,笑着又问:“其二,游戏源自齐国,那么老汉一家属于齐国子民?”

拓跋玉警惕有诈,咀嚼对方言辞又没有发现陷阱,接口回答道:“是啊。”

更加胸有成竹,她笑着第三次发问:“其三,这里面牵涉的人,都不能转回生死,比如腿疾不能见好,眼盲不能视物,悍妇始终剽勇彪悍?”

拓跋玉心猜不好,但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再次点头。

文阮楠彻底安了心,她对着大殿所有人扬声道。

“那这就好办,出题的是齐国人,老汉是齐国人,儿子媳妇孙儿都是齐国人,齐国的乱麻也只能用齐国的办法解决。据我所知,齐国民风不拘,素来讲求物尽其用,譬如做哥哥的年轻死了,那么所有的牛马钱银、幼儿弱女,还有……老婆奴仆,都会一并传给弟弟,小玉儿你说是不是?”

殿上嘘声一片。

那些受儒家三纲五常教化多年的彦国仕子如听异闻,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年长几岁的甚至捂住耳朵,口里念叨非礼勿听。

“呸!有辱斯文。”

“不像话,兄弟二人共侍一妻!”

“君子不齿,吃相也太难看……”

从小在齐国长大的拓跋玉只道彦人矫情,在大齐皇室,天子的宝座经常都是兄终弟及,小叔娶迎守寡的嫂嫂司空见惯,哥哥骨头渣子都烂尽化泥,非缠着大活人枯守空白名头,但见彦人接头接耳脸带嘲讽,他心里虚了几分,嘴上答道。

“本就一家人,哥哥年轻去世,儿女又没有成人,弟弟照顾孤儿寡母理所应当。”

文阮楠侧头微笑:“小玉儿说得好,所以财产传给弟弟,皆大欢喜。”

拓跋玉不服,认定文阮楠强词夺理,气恼争道:“现在哥哥没死,奄奄一息的是老汉!”

“是也,财产全部分给弟弟,而大儿子病腿忠厚,他为成全儿女前程,加之悍妻逼迫打骂,齐国男子的狼性热血催发下,自寻短见也是有的,这样不就成全悍妻儿女出路,又全了与弟弟同根一场的造化。”

“胡言乱语!”拓跋玉愤愤不平,决计不赞同,怒道:“要求皆大欢喜,你这样的安排老汉会高兴?”

“小玉儿这就孤陋寡闻,民间常道‘皇帝的长子,百姓的幼儿’。老汉一定更加疼爱幼子,不然怎会临死还念念不忘分家。”

拓跋玉刚要再辩。

她笑着用扇头抵住拓跋玉肩头,挡住身后其他人视线,执扇手腕轻抬,袖口滑出一筒巴掌大小的纸卷,接着神不知鬼不觉递给拓跋玉,再而旁若无事转身道。

“倘若老汉没有这种心思,等他去世小儿子自会跟着大哥过活,何必赘言折腾。况且正如小玉儿所言,老人曾考虑家产一分为二,一份属大儿子家里数口人,一份属光杆单个的小儿子,孰轻孰重,小玉儿自己去想罢。”

等她再扭头望向拓跋玉。

拓跋玉乌青着脸,眼神慌张无措,拳头握得微微泛白,指尖压着的半截卷纸露出,半晌,咬唇不语。

文阮楠笃定笑道:“说了这么多,小玉儿同不同意我的说法?”

“文兄高见,小王……心服口服。”只听拓跋玉恨恨道。

明眼人都瞧出几分诡异。

武阳王眼见拓跋玉神采暗淡,待要上前询问,还没迈出几步,拓跋玉苍白着脸主动附耳过去,一时间,武阳王脸色骤变,两人不再多言,武阳王带着一行人着急叩拜道。

“还望陛下恕罪,犬子拓跋玉忽然身体不适,小王恳请先行告退。”

老皇帝看了一眼白梓芙。

白梓芙微微点头。

“准。”皇帝跟着点了头。

拓跋玉随即被搀扶着离开大殿,临着出门,他垂头扫了一眼文阮楠。

正午阳光如蜜,浇了那人金辉满袖。

文阮楠长发乌黑玉冠高束,侧面碎发结成一股小辫随意垂在身后,小脸略带病态的苍白,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风流的阴影,她背手握扇,笑着提醒武阳王道。

“请王爷慢走,那千两黄金,两间豪宅还作数吗?”

武阳王鹰眼犀利,眉间戾气不散,咬牙道:“本王一言九鼎,黄金与地契,必定差人送到你府上。”

惨了,送到府上!文阮楠笑容僵滞。

呜,肉包子打狗。

外族狼狈而退,大殿瞬时清净无违,成王拍掌奏乐起歌,金陵来的彩绣舞娘娇情满面,勾得年轻公子的魂儿都飘进舞池,老皇帝叫了礼部尚书上阶,执着玉笔,最后拟定今年雨霖宴的策题。

文阮楠屁股没坐热,刚拿起一枚红枣填腹,便见顾长宁那厮阴魂不散,不看舞姬拂袖,倒冲公主走去。

“马屁精!”她狠狠嚼着大枣,“咔”咬碎果核不解气,盯着那边两人道:“缠人鬼!”

再看,顾长宁竟就地跪坐公主身侧!

公主没有拒绝。

接着,顾长宁竟伸手拿起公主玉盘里的肉脯!

公主没有呵止。

再下来——

她“噌”地站起,眉头倒挂愠怒,光可鉴人的小辫子甩至胸前。

“顾长宁这厮!”她口气不善道。

不觉抬步向那边走去,大庭广众之下,身为公主上辈子的好姐妹,岂能让野男人作妖。

她完全是为公主名节着想。

而其实,野男人不过微笑盯着公主,顺便口渴,无意瞟过公主饮过剩下的半杯酒。

唇红浅尝印儿,还残挂杯口。

据传,南昱公主的口脂,丹香细腻,闻之清神。

“顾长宁!”

她风风火火赶到,不说多话,直伸手提了顾长宁衣领,怒发冲冠拽到旁边。

凉快去吧你。

尔后,脸不红心不跳的,衣摆轻旋,自己大方跪坐在那里。

他能在这,我也能。

白梓芙哭笑不得,又莫名其妙,轻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草民渴了。”她目不斜视,直挺挺跪在公主身侧,语气稀松平常。

因殿上退敌有功,白梓芙没有直接搏违文阮楠的面子,竟默许她跪在身侧,并叫太监另取清贡御酒为她解渴。

小太监手脚伶俐,酒端上来,她依旧目不斜视。

“草民不想喝这个。”

“小德子。”白梓芙心下生疑,但有意拉拢文阮楠,唤来随侍太监,即去取仕子爱喝的状元红,叮嘱道:“用父皇前月赏给七皇兄的玉桂杯给文五爷盛酒。”

文阮楠又拒绝道:“草民也不想喝状元红。”

这时,一旁的顾长宁挤过来,英俊眸里小火苗早已乱窜,沉声警告道。

“文阮楠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得寸进尺?”她笑起来唇红齿白,强硬不屈反驳:“论巴结献媚,顾侍郎比文某还积极,公主身边的位置,几时轮到你四品侍郎来占!”

顾长宁极力维持风度,“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

“我?”文阮楠抽出腰间折扇,公主赏的物件果然不凡,霎时桂花清香满鼻。

用力抵住顾长宁左肩,置气不怕打脸,她笑得侵略霸道。

“你不过区区四品侍郎,我虽今日布衣,但陛下有意属赐工部侍郎,若等明日状元及第,就必定越过你,你有什么资格与我相争!”

“狂妄小儿!”顾长宁亦被她激怒。

她抵着顾长宁肩膀,顾长宁欲要翻脸打架,两人针锋相对,各自容不下对方。

只听公主清声飘来。

“文阮楠,你要争什么?”